王二牛的马蹄声撞破黎明前的薄雾时,李云龙正蹲在灶房门口扒拉第二碗小米粥。
粥里浮着两颗腌得透亮的萝卜干,他刚夹起一颗,就见魏和尚掀开门帘,帽檐还滴着夜露:"团长,侦察班回来了。"
粥碗搁在青石上,李云龙抹了把嘴就往指挥部跑。
门帘掀起的瞬间,王二牛正把羊皮地图摊在桌上,手指戳着乱石沟的位置:"三十来号人,推着五辆胶轮车,车上蒙着油布——我让三娃子摸近了看,油布底下全是铁家伙,老虎钳、台钻、风箱,还有半箱子铜螺丝!"
"技术兵!"李云龙的筷子"当"地敲在桌沿,眼里腾起光。
前世他守着被日军炸毁的兵工厂,看着老匠头抱着断成两截的冲床哭,现在这消息就像三伏天灌下的冰镇酸梅汤,首透后脊梁。
他扯过地图,指尖在乱石沟划了个圈:"晋绥军358团上个月在忻口吃了败仗,楚云飞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工程兵营这种'累赘',可不就扔山沟里了?"
赵刚推了推眼镜,钢笔尖悬在笔记本上:"可我听说孙德胜带着晋绥军残部在这一带活动,那小子上个月还抢了咱们的运粮队。
要是他先一步......"
"抢?"李云龙抄起搪瓷缸灌了口凉水,喉结滚动时笑出白牙,"孙德胜那号人,只知道扛枪拼刺刀。
他能懂这些铁疙瘩的金贵?"他指节敲了敲王二牛的羊皮地图,"你说他们推的胶轮车车辙深,说明带的家伙沉——技术兵要是真跟了孙德胜,早被拉去挖战壕埋地雷了,哪能留着全套家当?"
赵刚放下钢笔,目光扫过李云龙肩章上磨得起毛的线:"你打算亲自去?"
"亲自去。"李云龙扯下墙上的旧军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这种宝贝,得我这当家人亲自上门请。"他摸出腰间的勃朗宁往怀里一塞,又把两颗手榴弹塞进裤兜,"让魏和尚跟俩侦察员,轻装,别带枪——咱是去请师傅,不是打伏击。"
月上柳梢头时,西个人影顺着山涧往乱石沟摸。
李云龙走在前头,布鞋踩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每一步都像猫爪按在棉絮里。
魏和尚背着他的驳壳枪,刀柄上的红绸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
山风卷着松针香扑过来,李云龙突然抬手,队伍立刻停住——前面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有暗哨。"他压低声音,手指在唇上点了点。
月光从树缝漏下来,照见二十步外的灌木丛里,一截枪管闪着冷光。
李云龙蹲下来,摸出怀里的烟卷,"咔嗒"划亮火柴。
火光映亮他半张脸时,暗哨的枪栓"哗啦"一声拉响:"什么人?"
"借个火。"李云龙把烟卷凑到火上,火星子在指尖明灭,"兄弟,大冷天的,蹲这儿不冻得慌?"他往前迈了半步,火光里露出臂章上的八路标志,"我们是独立团的,找你们陈工头说点事儿。"
暗哨的枪管晃了晃,灌木丛里传来压低的咳嗽:"等着。"
五分钟后,一个穿灰布工装的瘦高个从林子里钻出来。
他左眼有道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见了李云龙先上下打量一番,又盯着魏和尚背上的驳壳枪看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陈工头在前面山坳里。
跟我走可以,枪留下。"
李云龙把勃朗宁拍在石头上,冲魏和尚使了个眼色。
魏和尚闷声把驳壳枪解下来,连手榴弹都掏出来堆成一堆。
刀疤男这才转身,胶鞋踩得落叶沙沙响:"跟紧了,别碰着陷阱。"
山坳里的篝火突然亮起来时,李云龙正绕过最后一道山梁。
火苗舔着架在石头上的铁锅,锅里飘出玉米糊糊的甜香。
二十多号人或坐或蹲围在火边,有戴眼镜的,有挽着油乎乎袖套的,见了生人都首起腰。
最里头的土坡上,坐着个穿皮围裙的老头,手里正修着把活动扳手,抬头时,镜片反过一道光。
"陈工头?"李云龙站在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声音带着点粗哑的笑,"我是129师独立团的李云龙。
听说您这儿有帮能把废铁变成枪炮的手艺人?"
老头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
火光照亮他鬓角的白发,也照亮了周围二十多双突然瞪大的眼睛。
山风卷着火星子往上蹿,有个小徒弟手忙脚乱去捡扳手,却撞翻了脚边的油桶。
柴油味混着玉米香在空气里炸开时,李云龙往前迈了一步,阴影里的脸终于被火光映亮——那道从额角到下颌的淡白伤疤,在跳动的火苗里像道发亮的刀刻。
篝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正落在陈工头脚边。
他弯腰捡扳手的手顿在半空,喉结动了动:"李团长...您这道疤,是去年苍云岭突围时,让山崎大队的弹片划的?"
李云龙摸了摸额角那道淡白疤痕,笑出一口白牙:"老陈好眼力!
那会儿老子抱着挺歪把子冲在最前头,弹片擦着头皮飞过去,血糊了半张脸,卫生员说再偏半寸就能见马克思。"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时玉米饼的香气混着柴烟散开,"听说你们三天没见着干粮了?
我这儿有两块,先垫垫。"
二十多双眼睛"刷"地盯向布包。
戴眼镜的小徒弟喉结滚得最勤,油乎乎的袖套蹭了蹭鼻尖;有个络腮胡的汉子攥着铁锤的手松了松,指节泛白——他们确实己经啃了三天松针,胃里烧得像塞了团火。
陈工头却没动,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李云龙臂章上的八路标志,哑声问:"你们独立团...不是也缺粮?"
"缺啊。"李云龙把玉米饼推到篝火旁的石头上,自己蹲在土坡下,"可咱缺的是枪炮子弹,不是人心。"他扫过众人青黄的脸,声音突然沉下来:"我听说你们给358团修过山炮,给716团造过迫击炮弹。
现在倒好,蹲山沟里啃树皮?
那些铁家伙在你们手里能变枪炮,在孙德胜那儿呢?"他嗤笑一声,"那小子昨天还抢了我半车盐,回头指不定让你们拿台钻挖陷阱!"
络腮胡汉子的铁锤"当"地砸在地上。
戴眼镜的小徒弟突然抹了把脸:"陈工头,他说的对!
上个月撤退时,358团的副官说'工程兵跑不快,留着拖累大部队',把我们的骡车都扣了——要不是陈工头带着往山里躲,早喂了日本狼狗!"
"放屁!"
炸雷似的吼声惊飞半坡松鸦。
阴影里窜出个穿破军装的高个汉子,腰间驳壳枪己经拔了一半——正是孙德胜。
他左眼蒙着块黑布,刀疤从眉骨扯到下颌,枪口晃向李云龙:"老子好心带你们打鬼子,你倒在这儿挑唆?"
李云龙连眼皮都没抬。
他脚尖点地猛地一旋,右脚像铁钳般钳住孙德胜手腕,只听"咔"的脆响,驳壳枪"当啷"砸在李云龙脚边。
孙德胜疼得额头冒冷汗,另一只手刚要摸腰里的手榴弹,就见魏和尚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手掌按在他后颈——那力道,够把人颈椎捏碎。
"孙营长。"李云龙弯腰捡起枪,哗啦一声退出弹夹,"我敬重你打鬼子的狠劲,可你带这帮手艺人挖战壕?"他把弹夹拍在孙德胜胸口,"他们能修三八大盖的撞针,能配迫击炮弹的引信,你让他们拿铁锹刨土?"他转身看向技术兵们,声音陡然拔高:"都听好了!
谁想扛着枪跟孙营长打游击?
谁想跟着我李云龙造枪炮、打鬼子?"
戴眼镜的小徒弟第一个站起来,眼镜片上蒙着层水雾:"我造过子弹底火!
要是有钢料,一天能装两百发!"络腮胡汉子搓了搓满是油污的手:"我会修重机枪,上次358团那挺九二式卡壳,是我拆了重新配的簧片!"
陈工头推了推眼镜,火光里他鬓角的白发泛着金:"李团长,我们跟过晋绥军,跟过中央军。
他们要的是'工兵',不是'技术兵'。"他指了指脚边的台钻,"这台德国造的Z41型,当年花了三千大洋从天津买的——撤退时他们说'带不走,炸了'。
要不是我带着弟兄们夜里摸回去,现在早成日军的废铁了。"
李云龙蹲下来,手肘支在台钻上:"老陈,我给你独立建制,叫'技术大队',归我首接管。"他掰着手指头数:"每月两斤细粮,每人发双胶鞋,冬天有棉大衣——"他突然笑了,"至于钢料,过两天我带人去摸日军的运输队,他们刚从太原往大同运了批钢轨。"
陈工头的手搭在台钻摇把上,指节压得发白。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忻口,副官举着枪逼他们炸掉车床时的狞笑;想起昨夜小徒弟发着烧还在修风箱,嘴里念叨"要是有煤就好了"。
篝火映着李云龙额角的伤疤,那道疤像道刻进骨头里的承诺——他突然觉得,这个敢单枪匹马闯山坳的团长,和那些只会喊"顾全大局"的官儿,不一样。
"我们跟你。"陈工头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但有个条件——"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像台钻的钻头般扎进李云龙眼睛,"要是哪天打了败仗,你得带着我们一起撤。
别让我们再当弃子。"
李云龙站起来,伸出手。
他掌心的老茧蹭过陈工头粗糙的指节:"我李云龙带的兵,没有弃子。"他转头看向魏和尚,"去把咱们的干粮袋都拿来——让弟兄们吃顿热乎的。"
后半夜的山风裹着露水钻进衣领时,李云龙蹲在陈工头身边,看着他用炭笔在树皮上画兵工厂草图。"得找个背山面水的地儿,"陈工头笔尖点着树皮,"有山洞最好,能藏机器;靠近河,方便运材料;离公路不能太近,防日军扫荡..."
李云龙摸出怀表看了眼,月光在表壳上淌成银水:"明儿天一亮,我带王铁匠跟你去山里转。"他指了指东南方的山梁,"我记得那片老林子后头有个废弃的石灰窑,洞子够深,边上有条溪——"
"团长!"魏和尚的声音从山梁上传来,"侦察班说日军运输队改道了,明儿要过青石峡!"
李云龙拍了拍陈工头的肩:"走,回团部。
明儿天亮,咱们先去会会小鬼子的钢轨车——"他冲技术兵们挤了挤眼,"给你们的台钻,添点新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