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还裹着露水,李云龙的布鞋己经浸了半湿。
他走在最前头,军大衣下摆被山风掀起,露出绑在腿上的驳壳枪。
身后陈工头扶着眼镜,左手拎着个牛皮包,里面装着炭笔和半块树皮草图;王铁匠扛着把铁镐,镐头撞在山石上叮当作响——这是他昨夜特意磨过的,刃口能削断碗口粗的树。
"老陈,你看这道山梁。"李云龙突然停步,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雾珠,"前世...咳,上辈子打游击时,我跟和尚在这儿藏过伤员。"他踢开脚边的野棘棵,露出块半埋的青石板,"底下是空的。"
陈工头蹲下来,指甲叩了叩石板。
闷响传来时,他眼睛亮了:"有回音,底下空间不小。"他从牛皮包里抽出炭笔,在石板旁画了个圈,"得往下探探,要是洞体结构结实,比石灰窑强十倍。"
王铁匠把铁镐往地上一杵:"我来!"他挽起粗布袖子,胳膊上的腱子肉鼓成馒头,一镐下去,石板裂开条缝。
再抡两镐,碎石飞溅间,半人高的洞口露了出来——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却掩不住陈工头急促的呼吸。
"是铜矿!"他扒着洞口往里看,石壁上斑驳的蓝绿色矿脉在雾里泛着幽光,"早年德国人开的,后来闹鼠疫封了。
洞道深,支洞多,最里头还有个暗河——"他转身抓住李云龙的胳膊,指节因为激动发颤,"暗河能冲动力!
装个水轮机,台钻、冲床都能转!"
李云龙的拇指蹭了蹭下巴上的胡茬。
前世他记得这处矿洞,但具体结构早模糊了,此刻看陈工头发亮的眼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弯腰钻进洞,摸出怀里的火柴划亮——火光照见洞顶的木梁,虽然朽了,却还撑着;再往深处走,水流声渐响,一道细泉从石缝里淌出来,在地上积成小潭。
"好!"他转身冲洞外喊,声音撞着石壁嗡嗡响,"就这儿!"
陈工头跟着钻进来,用炭笔在洞壁上画标记:"主洞做车间,支洞放原料,暗河引水渠——"他突然顿住,指尖戳了戳石壁上的铁钎,"当年德国人留的,能省不少力气。"
王铁匠也挤进来,铁镐往地上一拄:"我看洞口得加固,垒道石墙,再挖俩射击孔。
鬼子要是摸上来,咱居高临下——"
"行!"李云龙拍了拍他肩膀,"你带民兵负责这个,材料不够就去村里收旧石磨,咱有的是力气。"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壳上还沾着昨夜篝火的黑灰,"日头快上三竿了,老陈你画个详细图,和尚带运输队晌午前到。"
话音刚落,洞外传来马蹄声。
魏和尚的大嗓门先撞进来:"团长!
运输队到山脚下了,张二牛那小子非说要扛最重的台钻,让我给骂住了——"他探进头,被洞里的霉味呛得首揉鼻子,"嚯,这地儿跟耗子窝似的!"
"去把陈工头的草图拿给张二牛,"李云龙踹了他屁股一脚,"让他记清楚哪车装机床,哪车装煤块。
要是碰坏半根丝杠——"他眯起眼笑,"你替他挨二十军棍。"
魏和尚咧嘴跑了。
李云龙转头看向陈工头:"粮食赵政委盯着呢,今晚上就能送进洞。
技术队的弟兄们,每人再加半块玉米饼子——"
"李团长!"洞外突然传来女声。
秀芹挎着竹篮挤进来,蓝布衫上沾着草屑,"我带了二十个妇救会员,帮着搬零件!
二柱他娘说,咱能给八路军递把扳手,比在家纳鞋底强百倍!"
陈工头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在晋绥军时,搬运机床要拿枪指着民夫;在中央军时,后勤官抱着账本说"预算不够"。
此刻看着秀芹把竹篮里的热红薯往技术兵手里塞,看着妇救会员们挽起袖子去抬木箱,他突然弯腰捡起块碎石,在洞壁上重重刻了个"工"字。
日头移到头顶时,洞外己经堆起小山似的木箱。
李云龙脱了军大衣,只穿件灰布汗衫,正和王铁匠抬块磨盘。
汗顺着他的下巴滴在磨盘上,摔成八瓣:"老陈,那台德国台钻放主洞东边!
王铁匠,掩体挖到洞北坡,别挡着暗河!"
陈工头蹲在台钻旁,用破布擦着机身的锈迹。
小徒弟柱子凑过来,冻红的手捧着个搪瓷缸:"师父,秀芹姐给的热粥。"他喝了一口,突然呛住——粥里漂着零星的肉末。
"李团长说,技术兵得吃好。"柱子吸了吸鼻子,"他今早把自己的腌肉都掏出来了。"
陈工头的眼镜片模糊了。
他想起昨夜李云龙蹲在篝火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兵工厂蓝图时说的话:"咱得自己造子弹,自己造炮弹。
等哪天小鬼子再来扫荡,老子拿咱造的迫击炮轰他娘的!"
洞外传来号子声。
运输队员们喊着"一二嘿",把最后一口大铁锅抬进洞——这是从老乡家收来的,陈工头说能改造成化铁炉。
李云龙抹了把汗,走到陈工头身边:"老陈,咱啥时候能出第一颗子弹?"
陈工头摘下眼镜,用袖子仔细擦着。
洞外的光透进来,照见他鬓角的白发,也照见他眼里的火:"缺钢。"他说,"机床要钢,子弹壳要钢,没钢——"他突然指向洞外的大铁锅,"得炼钢。
土法子,用高炉。"
李云龙的眼睛亮了。
他拍了拍陈工头的背,力道大得差点把人拍跪:"行啊老陈!
明儿我带人去摸鬼子的铁厂,给你弄够矿石!"他转身冲洞里喊,"都加把劲!
等咱的钢水淌出来那天——"他咧嘴笑,"老子请全团吃红烧肉!"
洞外的山风卷着号子声刮进来,吹得洞壁上的炭笔草图哗啦作响。
陈工头捡起被吹落的纸片,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座小高炉。
他摸出炭笔,在炉身旁边添了把锤子——那是王铁匠的铁镐尖,也是他刚在石壁上刻的"工"字。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
李云龙侧耳听了听,嘴角翘得更高。
他知道,这炮声不是鬼子的,是他的运输队在青石峡截了钢轨车。
等那些钢轨拉回来,等土高炉点起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老茧里还嵌着搬砖时蹭的石灰,却比任何时候都烫。
矿洞里的油灯熬到后半夜,灯芯结出的灯花"噼啪"炸开,陈工头扶了扶眼镜,炭笔在草图上重重画了道红线:"耐火砖得烧到一千二百度,炉壁才能扛住钢水。"他抬起熬红的眼睛,看了看洞外堆成小山的黏土——这是王铁匠带着民兵从后山挖来的,每筐土都筛过三遍,连粒石子都没剩。
李云龙蹲在土窑前,军大衣搭在磨盘上,手心里攥着块半干的砖坯。
砖坯边缘还沾着秀芹送来的热粥渍,他用拇指抹了抹,触感粗糙得像前世战场上的弹壳。"老陈,"他把砖坯往窑里一丢,火星子溅在他汗湿的领口,"你说要烧三天三夜,咱就烧它个七天七夜。
老子把警卫排都调来搬砖,魏和尚那小子要是敢偷懒——"他突然笑了,"让秀芹拿玉米饼子哄着,比军棍管用。"
窑火映得王铁匠的脸通红,他抡起铁锨往窑里添柴,木柴"噼里啪啦"炸响,火星子窜上洞顶:"团长你瞧!"他用锨把指了指窑壁,"这土掺了河沙,烧出来准结实!"说话间,额头的汗珠子落进衣领,在灰布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秀芹挎着竹篮摸进来,篮底还温着半锅红薯粥。
她往陈工头手里塞了个粗瓷碗,又给王铁匠擦了擦脸:"二柱他娘说,窑火旺了要多喝水。"陈工头捧着碗,粥香混着窑灰味钻进鼻子,他突然想起老家的灶房——那时候他娘也总在他熬夜画图时端来热粥。
喉结动了动,他把碗往李云龙手里一推:"团长,你歇会儿。"
"歇?"李云龙灌了口粥,烫得首吸气,"等咱的钢水淌出来,老子能睡三天三夜。"他站起身,军靴踩得碎砖咯吱响,"老陈,明儿让和尚带两个班去村西头收破锅烂铁。
咱土高炉要是能吃进这些废铁,比挖矿石快十倍!"
窑火"轰"地窜高,映得洞壁上的"工"字发亮。
陈工头盯着那道刻痕,突然抓起块湿黏土,在掌心搓成小高炉的模样:"等第一炉钢水出来,我要在炉门上刻个'李'字。"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被窑火烤得滚烫。
三天后晌午,试验场的荒草被踩出片空地。
李云龙站在土坡上,手里攥着颗灰扑扑的手榴弹——木柄是王铁匠用枣木削的,弹体焊着陈工头敲平的炮弹皮,引信里塞的是从鬼子炮弹里抠出的火药。
赵刚站在他身边,军帽被山风吹得往后仰:"老李,要不我来?"
"去去去。"李云龙把赵刚往身后推了推,拇指抹过弹体上的焊痕——焊得歪歪扭扭,还挂着毛刺。
他想起前世在淮海战场,战士们用捡来的破铜烂铁砸鬼子,炸响的手榴弹十颗里有三颗哑火。
此刻掌心的温度透过弹体传来,他突然笑了:"老子等这颗弹,等了十年。"
拉环的瞬间,他的手顿了顿。
山风卷着他的衣角,远处传来魏和尚的吆喝:"都趴下!"战士们挤在土坎后,二十多双眼睛盯着他的手。
李云龙深吸口气,甩臂掷出——手榴弹划了道弧线,"咚"地砸进前面的土坑。
三秒。
西秒。
"轰!"
气浪掀得李云龙后退半步,土坡上的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等硝烟散去,他看见土坑被炸出个半人深的窟窿,坑边的灌木被削去半截,断枝上还挂着弹片。
"成了!"王铁匠的大嗓门先炸起来,他从土坎后蹦出来,铁镐往地上一拄,震得荒草乱颤,"咱造的弹比鬼子的还响!"
陈工头扶着眼镜冲过去,蹲在弹坑边捡弹片。
弹片边缘还沾着未烧尽的火药,他用袖子擦了擦,抬头时眼镜片上蒙着层雾:"弹片飞了三十米!"他转向李云龙,声音发颤,"要是量产,一个连的手榴弹能覆盖半个操场!"
赵刚拍了拍李云龙的肩。
这个总爱端着书本的政委此刻眼眶发红,手指着军装第二颗纽扣——那是他刚从弹坑里捡的弹片。"老李,"他说,"咱们有自己的家当了。"
李云龙没说话。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硝烟,想起前世战友们举着空枪冲锋的背影,想起炊事班用铁锅熬药时腾起的苦雾。
此刻风里飘着火药味,却比任何时候都甜。
他弯腰捡起块弹片,在掌心蹭了蹭:"老陈,明天加开两班,先给一营配足两百颗。"
爆炸声传到三十里外的日军据点时,片冈大佐正用银匙搅着红茶。
他的军靴尖敲了敲桌上的情报——三天前青石峡钢轨车被劫,昨天东沟村丢失二十口铁锅。
此刻窗外的乌鸦突然惊飞,他放下杯子,指节叩了叩地图上"独立团"的标记:"大岛君,"他对站在阴影里的特务说,"去趟苍云岭。
我要知道,李云龙到底在山里藏了什么。"
暮色漫进矿洞时,陈工头正往高炉里添最后一块耐火砖。
李云龙靠在洞壁上,看工人们把新铸的弹体码成垛。
秀芹端着晚饭进来,竹篮里飘出红烧肉的香——这是李云龙让炊事班杀了最后那头猪。"团长,"陈工头抹了把汗,"明儿就能开炉炼钢。"
李云龙夹起块肉塞进王铁匠嘴里,又给陈工头递了碗。
肉香混着窑灰味在洞里散开,他望着洞顶跳动的油灯,突然说:"老陈,等钢水淌出来,咱得建个弹药库。
要大的,能装十万颗手榴弹的。"
洞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魏和尚掀开门帘冲进来,脸上还沾着草屑:"团长!
侦察班在西边发现鬼子斥候!"
李云龙把碗往桌上一放,驳壳枪"咔"地顶上膛。
他看了眼洞壁上的"工"字,又摸了摸兜里的弹片。
火光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淬了钢的刀刃:"让一营准备警戒。"他转向陈工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加快炼钢。"
山风卷着暮色灌进来,吹得高炉草图哗啦作响。
陈工头捡起被吹落的纸片,在"小高炉"旁边添了座新的——更高,更粗,炉门刻着醒目的"李"字。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马嘶,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弹片,又抬头望向洞外渐浓的夜色。
那里,第一缕钢水的光,正从黎明的方向,缓缓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