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和浓重的土腥味,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陈稷吞没。身后,洼地里爆发的惨烈厮杀声、蛮族骑兵愤怒的咆哮、流民绝望的嘶吼、战马的悲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擂鼓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蜷缩在狭窄的岩缝深处,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硫磺硝烟和血腥气,呛得他肺部火辣辣地疼。掌心被那燃烧弓臂灼伤的地方,此刻传来钻心的刺痛,混合着后背被碎石砸中的闷痛,刺激着疲惫到极点的神经。
怀里的湿火药炸弹没了,箭矢只剩几支,柴刀还在腰间,但面对外面如同潮水般的蛮族铁骑,无异于螳臂当车。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压抑中缓慢流逝。外面的厮杀声似乎渐渐小了下去,但另一种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清晰地钻进裂缝——那是蛮族骑兵特有的、带着残忍戏谑意味的呼哨声!还有沉重的马蹄踏过冻土、在废墟间仔细搜寻的“哒哒”声!
他们在搜!地毯式地搜!那道狭窄的裂缝,迟早会被发现!
陈稷的心沉到了冰点。他摸索着,手指触到腰间的柴刀刀柄。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缓缓抽出柴刀,锋刃在绝对的黑暗中划过一道无声的寒芒。他调整着呼吸,将身体蜷缩成最适合发力、也最难以被攻击的姿态,如同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脚步声和呼哨声越来越近,混杂着蛮族士兵粗野的交谈。
“……那小子……钻耗子洞了……”
“……放火……熏出来……”
“……汗王要活的……剥皮……”
陈稷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他几乎要绷断最后一丝神经,准备暴起拼命的瞬间——
“呜嗷——!!!”
洼地深处,靠近干涸河沟的方向,猛地再次传来一声凄厉到极点的狐鸣!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最后烛火的疯狂!是那个用铁齿钉耙的汉子?!
紧接着!
轰!轰!轰!
几声远比之前沉闷、却更加短促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透过裂缝口,瞬间照亮了陈稷眼前狭窄的空间!是河沟底部那些残留的硝土泥沼!被点燃了!
“操!还有埋伏!”
“散开!散开!”
“小心毒烟!”
外面瞬间响起蛮族士兵惊恐的叫骂和混乱的脚步声!搜捕的节奏被彻底打乱!
机会!
陈稷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裂缝中窜出!身影融入尚未散尽的硝烟!
外面,混乱依旧。但陈稷的目标明确——赵瘸子的窝棚!他要取回那具三眼铳!那是他唯一的、真正能造成杀伤的重器!
洼地里如同修罗地狱。燃烧的窝棚残骸、倒毙的人马尸体、散落的兵器碎片、还有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垄沟……暗红的血污浸透了灰白的盐碱地和刚刚翻开的棕土。几个幸存的流民如同惊弓之鸟,在废墟间跌跌撞撞地躲藏。远处,蛮族骑兵正在重新集结,白狼汗那面雪白的狼头纛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陈稷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压低身体疾行。他冲过一片狼藉的垄沟区,脚下踩到一具被弯刀劈开头颅的流民尸体,粘稠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脚步更快。
终于冲到赵瘸子的窝棚前!棚顶塌了大半,歪斜的木门倒在地上。棚内,草堆被翻得乱七八糟。角落里,那个埋着赵瘸子的土坑上覆盖的枯草破毡布被掀开了!
坑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摊暗红的血迹和几片被撕碎的破布!赵瘸子和那具三眼铳都不见了!
陈稷的心猛地一沉!被发现了?!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窝棚外面靠近河沟方向的土坎下,猛地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和兵刃撞击的声响!
“老……老东西……放下……”
“操……咬我!松口!”
“呃啊——!”
陈稷瞳孔骤缩!他猛地冲出窝棚,循声望去!
只见土坎下靠近河沟的硝土堆旁,几个蛮族士兵正围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赵瘸子!
他竟然没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拖着那条溃烂流脓的断腿,从坑里爬了出来!他怀里死死抱着那具冰冷沉重的三眼铳残骸,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个蛮族士兵正试图抢夺,却被赵瘸子仅剩的那只手死死抠住了手腕,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深深嵌入皮肉!另一个士兵举起弯刀,狠狠劈向赵瘸子的后背!
噗嗤!
刀锋入肉!鲜血飞溅!
赵瘸子身体猛地一颤,但那只抠住士兵手腕的手却更加用力!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吼!同时,他竟张开嘴,露出沾满血沫的黄牙,狠狠一口咬在面前那个士兵的咽喉上!
“呃啊——!”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挣扎!
混乱中,赵瘸子抱着三眼铳的身体被甩开,重重撞在硝土堆上!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冰冷的铁疙瘩猛地塞进硝土堆深处!动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找死!”另一个蛮族士兵暴怒,举起弯刀,狠狠劈向赵瘸子的头颅!
千钧一发!
陈稷眼中寒芒爆射!他距离太远,救援不及!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抓起腰间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举刀士兵的后心狠狠投掷过去!
呜——!
柴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旋转着飞出!
噗嗤!
刀锋精准无比地贯入士兵的后心!巨大的力量带着他向前扑倒,劈向赵瘸子的弯刀也失了准头,擦着赵瘸子的头皮砍进了硝土里!
陈稷如同猎豹般扑到近前!一脚踹开那个被赵瘸子咬住咽喉、还在惨嚎的士兵!另一个士兵刚拔出腰间的短刀,陈稷的拳头己经如同铁锤般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砰!
沉闷的骨裂声!士兵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
陈稷顾不上喘息,立刻扑到硝土堆旁。赵瘸子倒在血泊里,后背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汩汩涌出。他仅剩的一只手还死死抠在硝土里,指向他刚刚塞进三眼铳的位置。浑浊的眼睛望着陈稷,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托付。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稷一把刨开硝土,冰冷的铳管入手!他看也没看地上濒死的赵瘸子,抱起三眼铳,转身就跑!没有丝毫犹豫!
身后,传来赵瘸子最后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呜咽,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洼地入口方向,号角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更加狂暴!蛮族骑兵重新集结完毕,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朝着陈稷和残存流民藏身的河沟区域,再次碾压过来!白狼汗那雪白的狼头纛旗,如同死亡的阴影,在烟尘中猎猎狂舞!
陈稷抱着冰冷沉重的三眼铳,如同抱着烧红的烙铁,冲向河沟旁一处被巨大落石和燃烧木料半掩着的相对制高点。他飞快地检查铳身——锈蚀的铳管依旧冰冷,引火孔被硝土塞住。他拔出腰间的短刀(从刚才士兵身上摸来的),用刀尖飞快地清理引火孔。
火药!只剩怀里那点混合了卤水的湿硝粉!铅弹也只剩最后三颗!
他咬紧牙关,将湿漉漉、粘稠的硝粉小心翼翼地灌入三根冰冷的管膛!分量只能勉强覆盖管底!又将三颗冰冷的铅弹狠狠压进去!动作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骑兵的洪流越来越近!马蹄踏地的轰鸣如同滚雷!弯刀的寒光刺眼!冲在最前面的骑兵,脸上狰狞的油彩和嗜血的眼神己经清晰可见!
陈稷将滚烫的火折子(仅存的火种)凑向引火孔!
嗤——!
火花窜入!
轰——!!!
三团比之前更加微弱、甚至有些发闷的橘红色火球猛地喷出!铅弹带着剩余的动能,呼啸着射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
噗!噗!
两个骑兵应声落马!但威力大减!更多的骑兵只是被吓了一跳,冲锋的势头稍缓,随即更加凶猛地扑来!这点火力,如同给汹涌的潮水挠痒痒!
完了!陈稷的心沉入深渊!他拔出短刀,准备最后的肉搏!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更加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号角声,猛地从洼地北面、蛮族主力大军的方向传来!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韵律!
这号角声响起,洼地里所有冲锋的蛮族骑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勒住了战马!他们脸上嗜血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惊疑!他们齐刷刷地回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白狼汗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也猛地一震!他霍然转头,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向北方的天际线!
只见那片被蛮族大军搅起的、遮天蔽日的灰黄色尘云边缘,一道更加庞大、更加凝实、如同接天连地的灰黑色烟柱,正从更遥远的北方天际,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姿态,升腾而起!烟柱粗壮无比,顶端翻滚着暗红的火光,仿佛地狱的烽火被点燃!
紧接着,又是一道!两道!三道!……更多的、带着暗红火光的巨大烟柱,在北方广阔的地平线上陆续升起!如同无数根支撑天穹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柱!
蛮族大军的方向,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号角声变得尖锐而急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骑兵们惊恐地互相张望,战马不安地嘶鸣踏动。
白狼汗死死盯着北方天际那一道道升腾的、带着不祥火光的巨大烟柱,古铜色的脸庞在雪白狼头纛的映衬下,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凝重!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的平静被打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后方大营遇袭?!还是……其他部落趁虚而入?!
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漆黑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
白狼汗冰冷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如同炼狱的洼地——燃烧的废墟、遍地的尸骸、被践踏的垄沟、还有那个抱着古怪铁铳、在硝烟中如同孤狼般挺立的身影。他的目光在那面依旧在坟前燃烧、映照着暗红血土的“火把”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猛地调转马头!雪白的狼头纛旗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呜——!”撤退的号角凄厉地划破长空!
如同退潮般,刚刚还凶神恶煞的蛮族骑兵,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脱离战场,朝着洼地北面的入口方向,朝着那片升腾着不祥烟柱的北方,疯狂地撤退!马蹄卷起漫天烟尘,迅速远去!
洼地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伤者垂死的呻吟,以及风穿过废墟的呜咽。
陈稷抱着冰冷的三眼铳,站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蛮族骑兵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北方的烟尘里,看着那面雪白的狼头纛旗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赢了?不,是侥幸活了下来。
他缓缓放下沉重的铁铳,目光扫过这片炼狱般的土地。燃烧的“血火之炬”渐渐熄灭,只留下一根焦黑的木炭,插在那座被血浸透的小小坟包旁。远处,河沟边,赵瘸子的尸体倒在硝土堆上,后背的刀伤狰狞可怖,身下洇开一片暗红。老贺头尸骨无存。那个用铁齿钉耙的汉子……也再无声息。
洼地里,残存的流民如同从噩梦中惊醒的幽灵,三三两两地从藏身处、从尸体堆里挣扎着爬出来。他们大多带伤,眼神空洞而麻木,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硝烟,呆呆地望着蛮族退去的方向,又看看这片被彻底摧毁的家园。
陈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赵瘸子倒毙的硝土堆旁。他蹲下身,用短刀费力地刨开硝土。很快,那具冰冷沉重的三眼铳残骸显露出来。他将其抱起,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胸膛。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北方。蛮族大军退去的烟尘尚未散尽,更远处,那一道道升腾的、带着暗红火光的巨大烟柱,依旧如同地狱的图腾,矗立在铅灰色的天际线上,无声地昭示着更广阔天地的动荡与杀机。
野狐岭的硝烟未散,北方的烽火己燃。
他抱着冰冷的铁铳,走到那根插在坟前、己经熄灭的焦黑木炭旁。弯腰,从旁边被血浸透的泥土里,捡起那面小小的、褪色的红布条——老贺头孙子坟前的标记。
他沉默地将沾满血污的红布条,缓缓地、郑重地系在了冰冷的三眼铳残骸之上。
粗糙的布条在寒风中飘动,如同一面染血的、微不足道,却在此刻宣告着某种东西诞生的……旗帜。
硝烟弥漫的洼地里,残存的流民们,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过来。汇聚在那具古怪的铁疙瘩上,汇聚在那面小小的、随风飘动的血布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