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边营的驻地,位于定州城西北角,紧邻着堆积如山的垃圾场和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营房低矮破败,墙皮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霉味、汗臭和劣质油脂的气息。丙字都的“辖区”,更是这片腌臜之地中最角落、最逼仄的一处。十几间漏风的土坯房,围着一个不足三十步见方、坑洼不平的泥地院子,便是全部。
陈稷穿着那身破旧皮甲,腰挂豁口腰刀,站在院子中央。他身后,是栓子等十二名血旗堡旧部,同样穿着破烂的“恩赐”装备,沉默地站着,如同十二块冰冷的礁石。他们对面,稀稀拉拉站着三十来个“新补充”的兵员。这些人,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从流民、乞丐、囚徒甚至地痞中强征来的渣滓。
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躲闪或麻木,站没站相,身上的破烂军服歪歪扭扭,不少人还带着菜色和病容。一个脸上有刀疤、敞着怀露出胸毛的老兵油子(刘疤瘌),斜靠在墙根,叼着根草棍,斜睨着陈稷,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
这就是陈稷的“丙字都”——一个由残兵、渣滓和心怀叵测者拼凑起来的烂摊子。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死气,比野狐峪的血腥味更令人窒息。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首了!”栓子按捺不住火气,上前一步怒吼,声音在破败的院子里回荡。
回应他的,是几声有气无力的哼唧和更多的无动于衷。刘疤瘌甚至嗤笑出声:“哟,新来的都头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吓唬谁呢?”
陈稷抬手,止住了想要冲上去的栓子。他深陷的眼窝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乌合之众,最后落在刘疤瘌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
“我是陈稷,丙字都都头。”
“从今天起,这里,我说了算。”
“想吃饱饭,想活命,就按我的规矩来。”
“不想活的,现在就可以滚。”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个人的脸,“或者,死。”
最后那个“死”字,轻飘飘的,却让院子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连刘疤瘌脸上的讥笑都僵了一下。他们从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都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杀意!那绝不是虚张声势!
短暂的死寂后,那些麻木的流民兵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虽然依旧歪斜。刘疤瘌撇撇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轻蔑收敛了不少。
陈稷不再废话,指向院子角落堆放的几捆削尖的木棍和破旧的藤牌“栓子,分发兵器。从今日起,每日卯时初刻,在此列队操练。迟到者,鞭十;缺席者,斩!”
“是!”栓子等十二人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带着一股铁血之气,瞬间将丙字都残存的散漫冲散了几分。他们迅速行动,如同冰冷的机器,将木棍和藤牌塞到那些茫然的新兵手里。
操练开始了。内容简单到粗暴:列队、持棍突刺、举盾格挡。由栓子带头,十二名血旗老兵如同标枪般矗立在前,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新兵们笨拙地模仿着,动作变形,怨声载道。刘疤瘌更是敷衍了事,眼神不时飘向营门外。
陈稷没有亲自下场示范,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院子中央,如同一尊石像。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人的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丝懈怠。每当有人动作严重走形或心生怨怼,他冰冷的目光便会瞬间锁定,不需要言语,那无形的压力便让犯错者如坠冰窟,慌忙改正。
“嗬!丙字都的软脚虾们,这是在玩过家家呢?”
一个极其刺耳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只见隔壁甲字都的都头李麻子,带着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亲兵,抱着膀子堵在门口。李麻子身材矮壮,一脸麻子,三角眼里满是戏谑和挑衅。他早就听说新来的丙字都头是个被“招安”的流民头子,还带着一群残兵败将,此刻是专程来看笑话、踩一脚的。
“李都头,有何指教?”陈稷转过身,语气平淡。
“指教?不敢当!”李麻子夸张地摆摆手,踱进院子,故意踩在一个新兵刚挖好的、用于练习突刺步伐的浅坑上,将其碾平。“就是路过,看看咱们新来的陈都头,是怎么带这群…嗯,宝贝疙瘩的。”他指着那些动作笨拙的新兵,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亲兵也跟着哄笑。
刘疤瘌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也跟着嘿嘿干笑两声。
甲字都的人肆无忌惮地走进训练场,指指点点,甚至故意推搡正在练习的新兵,引起一阵骚乱。栓子等人怒目而视,拳头紧握,看向陈稷。
陈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李麻子踩平的那个浅坑。
“李都头,”陈稷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踩坏了我的训练场。”
“踩坏?”李麻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一个破土坑,算什么训练场?陈都头,你这练兵的法子,也太娘们唧唧了!要不要哥哥我教教你,怎么练真爷们?”他挑衅地拍了拍腰间的刀柄。
陈稷没理会他的挑衅,目光落在李麻子脚下:“挖坑的兵,出列。”
一个瘦小的新兵战战兢兢地走出来。
“他叫什么?”陈稷问栓子。
“回都头,叫…叫狗剩。”栓子答道。
“好。”陈稷点点头,看向那个叫狗剩的新兵,语气不容置疑:“把他踩平的坑,重新挖好。就在他脚下挖。”
“啊?”狗剩愣住了。
李麻子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变成暴怒:“姓陈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稷的目光终于对上了李麻子,“我的兵挖的坑,被你踩了。他得负责复原。这是丙字都的规矩。”
“你!”李麻子气得脸色发紫,他身后的亲兵也纷纷按住刀柄。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新兵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刘疤瘌也收起了看戏的表情,眼神惊疑不定。栓子等人则悄然移动位置,隐隐护在陈稷身侧,手按在了腰间的破刀上。
“怎么?李都头想帮我管教我的兵?”陈稷微微歪头,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还是说,想试试我这丙字都的刀,够不够快?”
李麻子被陈稷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话语噎得够呛。他本想捏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铁板!对方虽然人少,但那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尤其是那十二个眼神如同恶狼般的老兵,让他心里有点发毛。真要动手,在这丙字都的地盘上,自己未必能讨到好,而且闹大了上面追责,自己也理亏。
“好!好!好你个陈稷!”李麻子脸色铁青,指着陈稷的鼻子,“咱们走着瞧!丙字都的废物,等着下次剿匪垫背吧!”他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带着亲兵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狗剩看看陈稷,又看看李麻子消失的方向,一咬牙,拿起木棍,真的就在李麻子刚才站的位置,吭哧吭哧地挖起坑来。其他新兵看向陈稷的眼神,第一次多了一丝敬畏和…依靠。
刘疤瘌收敛了所有表情,默默地站首了些,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忌惮。
“继续操练。”陈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地命令道。操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新兵们的动作似乎认真了不少。
训练间隙,陈稷独自走到院墙最偏僻的一角。这里堆放着一些杂物,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半埋在土里。他迅速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飞快地拨开浮土,打开瓦罐盖子。里面是灰白色的、结晶状的上好硝石!正是他和慕容芷藏匿转移的那批!
他取出一小块,在指尖捻碎,感受着那独特的颗粒感和凉意。硝石纯度很高,远超市面上能买到的货色。这是他们未来翻盘的希望!
“这些硝石,不能首接用来做铳药。”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稷不动声色地盖好瓦罐,重新覆上浮土,转过身。慕容芷不知何时出现在阴影里,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但腰间多了那把弯刀,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
“为何?”陈稷低声问。
“杂质。”慕容芷言简意赅,“市售硝石多含芒硝、盐分,吸潮易结块,燃烧不稳,威力不足,更易炸膛。你上次的炸膛,除了铳管粗劣,火药不纯也是主因。”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递给陈稷。
陈稷打开,里面是少量颜色更白、颗粒更细腻的粉末。
“提纯后的?”陈稷眼中精光一闪。
“嗯。”慕容芷点头,“用萝卜汁反复熬煮、结晶。费时费力,但更安全,威力也更大。这是法子。”她又递过一张叠好的粗糙麻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步骤。
陈稷迅速将油纸包和麻纸贴身收好,心中大定!有硝石原料,有提纯方法,再加上他的记忆碎片(关于更合理铳管结构、火药配比的模糊灵感),火器的改良之路己然打开!
“谢了。”陈稷沉声道。
慕容芷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中操练的士兵,低声道:“小心那个墙角晒太阳的瘦子,还有营门口那个总打水的伙夫。他们是王猛的人。”
陈稷顺着她的目光瞥去,果然看到院墙根一个瘦高个士兵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眼神却不时瞟向这边。营门口的水井旁,一个伙夫打扮的人正慢悠悠地打水,动作僵硬,明显心不在焉。
“知道了。”陈稷眼神更冷。赵德柱的监视,无处不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传令兵跑进院子,大声道:“丙字都都头陈稷听令!”
陈稷和慕容芷迅速分开,恢复常态。
“节度使大人有令!靖边营丙字都,三日后开拔,赴‘黑石峪’清剿流窜山匪‘一阵风’!限期十日,务必剿灭!不得有误!”
“黑石峪?一阵风?”栓子等人脸色一变。黑石峪地势险峻,“一阵风”匪伙据说有上百人,凶悍狡猾,官军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让他们这刚凑齐、连装备都不齐的丙字都去剿?这分明是送死!
陈稷却上前一步,抱拳领命,声音铿锵:“末将遵命!”
传令兵丢下一份简陋的地图,转身走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新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连刘疤瘌都皱紧了眉头。
陈稷拿起那份简陋的地图,目光扫过那些代表山峦的粗陋线条和标注着“一阵风”活动区域的模糊红圈。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火焰在燃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猎人看到猎物般的锐利。
他将地图收起,目光扫过院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自己左臂那被破烂皮甲掩盖、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存在感的血色布条上。
“栓子!”
“在!”
“加练!练到爬不起来为止!”
“是!”
“其他人,准备行装,磨利你们的刀棍!”
陈稷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响:
“三日后,丙字都,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