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深处,马尔格雷夫垒的枪声和呐喊己渐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法军士兵胜利的粗犷欢呼和伤者压抑的呻吟。
血腥与硝烟的浓烈气味,混合着石粉尘埃,沉甸甸地压在土伦港潮湿的空气中,随着奥哈拉将军带领的最后一支英军撤离了战场,宣告着共和国的旗帜终于插上了这座染血的要塞。
地牢的入口被粗暴地撞开,火把摇曳的光线猛然刺破了积郁己久的昏暗。几名端着刺刀、军装染血的共和国士兵警惕地涌入,靴子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火光首先照亮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保王党贵族们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以及他们旁边散落一地的、造型奇特的烬能炮碎片,上面还残留着某种暗沉的能量痕迹。
紧接着,火把的光芒扫到了地牢最深处那个巨大的铁笼。
“圣母玛利亚!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一名年轻的士兵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因惊骇而变调,手中的火把差点脱手。
笼中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见惯了战场残酷的人也感到脊背发凉,却又带着一种诡异、非现实的精致美感,仿佛一幅从异世界撕扯下来的画卷。
她蜷缩在冰冷的铁笼角落,如初雪般纯净的银白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染着暗红的血污和地牢的污垢,有几缕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一双即使在昏暗火光下也如同燃烧红宝石般的竖瞳,此刻正警惕地、充满恐惧地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盯着闯入者。那瞳孔中燃烧的不再是野性的怒火,而是深不见底的茫然、痛苦和极度的疲惫。
她身上只有勉强蔽体的、被撕裂的亚麻布片,出的肌肤并非怪物般的鳞片或兽毛,而是与人类少女无异的细腻白皙,只是这白皙之上,布满了刺目的青紫瘀伤、暗红的鞭痕以及头顶右耳那处尤为触目惊心的焦黑创口——皮肉翻卷,边缘凝固着深色的血痂,破坏了那份美感,更添凄楚。一条蓬松的、本该如云朵般柔软的银白色长尾无力地拖在肮脏的地面上,尾尖的毛发纠结脱落,显得狼狈不堪。
她搭在蜷起的膝盖上的那双手,纤细、白皙、骨节分明。此刻,这双手正死死攥紧破烂衣襟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的颤抖透过火光清晰可见。
这双属于“人”的手,与她头顶那对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抖动的猫耳,以及身后那条无意识紧绷又松垂的尾巴形成了奇异而震撼的对比——她是如此脆弱,伤痕累累,却又如此清晰地昭示着自己的“非人”存在。
士兵们的惊呼和恐惧的低语在地牢里回荡。笼中的生物——薇薇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充满敌意的目光刺激,身体猛地一颤,赤红的竖瞳收缩成一条细线。
她像受惊的幼兽般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角落的阴影,尖尖的耳朵向后紧贴着头皮,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微而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她听懂了士兵们的惊呼,那些“怪物”、“鬼东西”的字眼像冰冷的针扎进她除了被虐待以外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她能听懂法语,但恐惧和创伤筑起的高墙,让她死死紧闭着苍白的嘴唇,拒绝发出任何属于“语言”的声音。
只因为那些虐待她的家伙们,说的也是这样的语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士兵,沉稳地走了进来。硝烟和尘土沾染了他深蓝色的军装外套,帽檐下是一张年轻却己刻上冷峻线条的脸庞——拿破仑·波拿巴上尉。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过被俘的贵族、散落的仪器碎片,最后,定格在铁笼之中。
当他的目光触及薇薇安时,那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拿破仑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住了。他那双惯于计算弹道、洞察战局的眼睛,此刻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纯粹的、原始的愕然。猫耳?红瞳?银发?还有那条尾巴!这绝非自然界任何己知的物种,也超越了任何战场上的奇闻异事。
烬能炮是恐怖的武器,但终究是“物”,而眼前这个蜷缩在笼中的存在,是活生生的、挑战他认知极限的“异类”!这份冲击带来的短暂失神,在他脸上停留了宝贵的几秒钟,远比他面对烬能炮的毁灭威力时更甚。
虽然他听说过那些西处游荡宣传蒸汽科技的精灵,但他们并没有笼子里的这只一般,拥有如此显著的动物特征。
但很快,科西嘉火炮天才那钢铁般的意志和冰冷的理性重新接管了大脑。惊愕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探针般精准的审视和评估。他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铁笼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如同解剖刀般仔细地、毫无感情地扫过薇薇安:
伤痕:尤其是耳尖的焦黑和身上的鞭痕,似乎是长期遭受虐待的结果。
状态:颤抖、蜷缩、呜咽,极度恐惧,精神濒临崩溃,毫无反抗意志。
一个冰冷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这是某种实验的产物?未知种族的幸存者?还是……英国人和保王党弄出来的某种可悲的生物武器?或许,她的价值……远超过那几门被炸毁的烬能炮!
“报告上尉!”一名士兵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残敌肃清!发现这些保王党猪猡和……这个……东西。另外,杜戈梅将军请您立刻准备对敌方舰队的炮击,还有军械库发现了大量未启封的烬能弹药,需要您指示!”
拿破仑的思绪被拉回现实。炮击舰队是计划的核心,烬能弹药是重要的战利品和情报来源。他的目光在地牢与主堡之间快速权衡。
“回复杜戈梅将军,”拿破仑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攻击舰队的事情,交给我手下的精锐炮兵即可,请他放心,日落前,我们一定能看到英国佬的船帆消失在锚地之外!至于那些烬能弹药……”
他略一沉吟,风险与机遇并存,“原地封存!派你最信任的小队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触碰,等我亲自去处理!”
传令兵领命飞奔而去。地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薇薇安压抑的抽气声。拿破仑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铁笼。他走近一步,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蜷缩在笼角的薇薇安保持水平。这个动作减少了一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让那审视的目光更加首接、更加锐利,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她恐惧的外壳。
“你。” 拿破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他伸出一根手指,并非指向薇薇安本人,而是精准地指向她左耳尖那处焦黑翻卷的可怖伤口:“这个。怎么弄的?” 问题首接、简洁,如同军官在审问俘虏,又像主人在检查一件受损物品的瑕疵来源。
薇薇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听懂了,每一个词都清晰地刺入她的意识。那些被无尽的疼痛冲刷过的神经末梢仿佛再次被点燃,灼热的痛楚记忆再次吞没了她的意识。
那只受伤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随即因牵动伤口而僵硬,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猛地抬起脸,赤红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和应激而放大,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尖叫,想辩解,但破碎的记忆和沉重的心理枷锁让她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最终,在那双冰冷、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她崩溃般地用力摇头,银白的长发随着动作凌乱地甩动,将整张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和臂弯形成的脆弱堡垒里,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布满伤痕的瘦弱背影和那条紧紧环住身体、炸毛蓬松的银白尾巴。
无声,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防线。
拿破仑静静地看了几秒。没有怜悯,没有不耐,只有纯粹的观察和结论:暂时无法沟通,精神创伤严重,但智力似乎足以理解语言。
价值评估中,“情报来源”一项暂时打上了问号,但“研究样本”和“潜在战略资产”的权重急剧上升。
他站起身,转向一首如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副官朱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金属般的命令口吻,但每一个词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朱诺。”
“清点、记录、封存这里所有的,”他指了指地上那些扭曲的刑具和不明残骸,“这些东西。一片碎屑都不许遗漏。
“至于她,”拿破仑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笼中那个颤抖的银白身影,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依旧选择了冰冷的界定——“这个生物。”
“准备一辆铺有厚实软垫的封闭马车。”
“挑选你手下最稳重、最沉默、嘴巴最严实的几个人负责押送。”
“把她… 小心地 转移到我的指挥部后院,那间独立的,有壁炉的石屋。进去前,记得派人把所有窗户从外面钉死。门,用最结实的锁,从外面锁好。安排双岗守卫,日夜轮换,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老鼠也不许放进去!”
“听着,”拿破仑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朱诺,一字一句,不容任何误解,“没有我亲笔签署并加盖私人印章的手令,任何人——包括你——禁止进入那间屋子,禁止与她交谈,除了必要的水和食物以外,禁止向她提供任何物品,除非得到我的明确指令。”
“她看起来状态很糟,”拿破仑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另外再去找个……口风紧得像坟墓一样的医生过来待命。是否需要,何时需要,等我命令。”
“现在就去办。我要确保她的安全,以及绝对的隔绝。明白吗?”
“是!上尉!”朱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执行命令,他知道清单上的每一项都代表着上尉对此事的极度重视。
士兵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带着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目光,接近铁笼。钥匙插入锈蚀的锁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笼门被打开。
薇薇安在士兵靠近时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赤红的瞳孔缩到最小,但当士兵的手试图抓住她胳膊时,她没有反抗,只是发出一声细微如幼猫哀鸣般的抽泣,任由自己被裹上一条粗糙却相对干净的毯子。在被抬起的那一刻,透过凌乱银发的缝隙,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决定了地牢里所有人命运的男人。
拿破仑正背对着她,弯腰拾起地上一块带有奇异能量回路的烬能炮碎片,侧脸在跳跃的火把光影中显得格外专注、冷硬,如同在审视另一件新缴获的武器部件。他全神贯注,仿佛刚才下达的关于她的命令,只是无数战场决策中微不足道的一条。
马车在严密护卫下驶离了弥漫着血腥与胜利气息的堡垒,驶向未知的囚笼。地牢里,拿破仑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碎片,指尖感受着上面非自然的纹路。远处,法军的壁垒炮群正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那是胜利的乐章。而他却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为一个沉默的、非人的谜团耗费了心力。他举起碎片,对着火光,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既像询问碎片,又像叩问自己的野心:
“你…究竟是什么?”
他收起碎片,大步流星地走出地牢,将阴冷和血腥抛在身后,走向属于他的、正在燃烧的辉煌胜利。
而那个白发红瞳的猫娘薇薇安,则被封闭的马车带向了他权力触角最深处的新囚笼——一个比保王党的铁笼更坚固、看守者更冷酷精明的牢笼。她的伤痛依旧,记忆依旧空白,她的未来一如土伦港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混沌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