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的风卷着纸钱碎屑掠过脚边时,林晚忽然注意到顾振东墓碑右下角的刻字——“生于1980,卒于2023”,字迹刻得有些浅,像是刻碑人临时改了日期。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那行字,指腹触到细微的凿痕,心里莫名一紧。
“姐,冷。”小宇拽了拽她的衣角,浅蓝色毛衣被风吹得贴在背上。他今天状态好了些,能连贯地说短句了,但眼神里还藏着怯意,攥着野菊的手指始终没松开。这半个月的治疗,医生说他生理指标在恢复,可心理创伤像层结痂的疤,一碰就疼。
顾承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小宇身上。雪松香的气息裹着暖意笼过来,小宇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别怕,”顾承宇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檐下的鸟,“以后哥给你买很多很多毛衣,厚的,不会冷。”
小宇眨巴着眼睛,突然把野菊递给他:“给……哥。”花瓣上的水珠滴在顾承宇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一滴迟来的泪。
林晚站起身时,看见张姐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眉头拧成个疙瘩。走近了才听清几句:“……星耀董事会不同意转让?李董说那是顾老总的心血,不能给‘外人’?”
“外人?”顾承宇的声音陡然冷了,接过张姐的手机,“李叔,我父亲的遗嘱里写得很清楚,他持有的星耀股份,一半留给我,一半委托我转赠给苏慧女士的子女。您现在说‘外人’,是质疑我父亲的决定?”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顾承宇的脸色越来越沉,指节捏得手机壳咯吱响:“我知道陈万山在董事会安插了人,但李叔,您跟着我父亲打拼了二十年,该清楚谁才是真正毁了星耀的人。”
林晚的心沉了沉。她忘了,星耀传媒不只是顾承宇的家族企业,里面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怕是比陈万山的罪证还复杂。顾振东当年被栽赃,未必没有董事会里的人推波助澜。
挂了电话,顾承宇的下颌线绷得很紧:“他们想把股份转给陈万山的远房侄子,说‘不能让公司落到没血缘的人手里’。”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眼神里带着歉意,“抱歉,我以为……”
“意料之中。”林晚摇摇头,目光扫过墓园入口那辆黑色轿车——刚才张姐接电话时,那辆车就停在那里,车窗贴着深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认得那是星耀董事会李董的车,“他们不是在乎血缘,是怕小宇手里的股份,会挖出当年更多的事。”
比如,当年是谁给陈万山通风报信,知道顾振东要带苏慧走;比如,是谁默许陈万山用星耀的资金“处理”小宇的事。这些事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一旦被股份这根线拽上来,不知道会砸疼多少人。
小宇突然指着那辆车,声音发颤:“……笼子……像。”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那辆车的黑色金属格栅,确实像青溪镇仓库的铁笼栏杆。她把小宇往身后拉了拉,对顾承宇使了个眼色:“我们先去医院。”
离开墓园时,那辆黑色轿车跟了一段,在路口红灯时才掉头。林晚从后视镜里看着它消失,忽然想起昨天护士说的话:“苏阿姨昨晚说胡话,反复念叨‘黑色的车,别开门’。”
病房的门推开时,消毒水味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苏慧靠在床头,脸色比早上好看些,手里捏着个搪瓷杯,杯沿磕掉了块瓷——那是林晚小时候用的杯子,母亲一首带在身边。
“妈。”林晚走过去,接过杯子,里面是温的蜂蜜水。
苏慧的目光落在小宇身上,眼神亮了亮,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小宇……”她伸手想摸他的头,手到半空又缩了回去,指尖微微发抖。
林晚注意到她手腕上多了道浅褐色的瘀痕,不是输液留下的,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妈,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苏慧避开她的目光,端起杯子喝了口,“护士帮我翻身时不小心碰的。”
顾承宇站在门口,视线扫过床头柜——上面放着个打开的药盒,是镇静剂,剂量比医生开的多了半片。他不动声色地拿起药盒看了看,生产日期是三年前,不是医院药房的药。
“张姐,”他转身往外走,声音压得很低,“查一下昨天谁来看过苏阿姨。”
走廊尽头,张姐正在打电话,脸色凝重:“……对,顾老师说的那批旧药,仓库里确实有记录,十年前采购的,登记人是陈万山的助理……什么?李董刚才让人去调库房监控了?”
顾承宇的眉峰拧得更紧。十年前的旧药,出现在苏慧的病房,还被加了剂量——这不是意外,是有人不想让苏慧醒得太彻底。
病房里,林晚正给小宇削苹果,刀刃划过果肉,露出浅黄的截面。小宇突然指着窗外,声音发急:“……车!黑色的!”
林晚抬头,看见楼下停车场停着辆黑色轿车,和墓园外那辆一模一样。车窗摇下来一角,露出半张戴着墨镜的脸,正往病房这边看。
“小宇不怕,姐姐在。”林晚把苹果递给他,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走到窗边,假装整理窗帘。那辆车的车牌号她记下了,尾号是“731”——十年前母亲被辞退那天,也是这个日期。
苏慧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手死死抓着床单,指节泛白。“水……”她喘着气说。
林晚转身拿水杯的瞬间,听见苏慧用极低的声音说:“……别信他们……药里有东西……”
声音太轻,被咳嗽声盖过一半。林晚端水回来时,苏慧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的恐惧更深了,像受惊的鹿。
顾承宇推门进来时,正好撞见护士换输液袋。他的目光落在输液管上,突然说:“等一下。”他走过去,拿起刚换下的空瓶,瓶身上的标签被撕掉了一角,露出的字迹和苏慧手里的镇静剂药盒一模一样。
“这瓶药是谁送来的?”顾承宇的声音很冷。
护士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张主任让送来的,说是苏阿姨睡眠不好,加了点助眠成分。”
“哪个张主任?”林晚追问。她住了这么久院,从没听过有姓张的主任。
护士的脸白了:“我……我不知道,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是临时来支援的。”
顾承宇拿出手机,调出星耀董事会成员的照片,翻到李董的照片时,护士突然点头:“对!就是他!他昨天也来过人,说是苏阿姨的‘远房亲戚’。”
空气瞬间凝固。李董不仅跟踪他们,还冒充医生给苏慧换药。他想干什么?怕苏慧醒来说出当年的真相?
“把剩下的药都封存起来,叫警方来取。”顾承宇对张姐说,又看向林晚,“你带着小宇和阿姨,先转移到VIP病房,我己经安排好了安保。”
转移过程中,小宇一首紧紧抓着林晚的手,路过走廊拐角时,他突然指着消防栓箱,小声说:“……里面……有人。”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顾承宇立刻让安保打开箱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根生锈的水管,管壁上沾着片浅蓝色的布料——和李董今天穿的衬衫颜色一样。
VIP病房在顶层,有独立的安保系统。林晚锁上门,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突然觉得很累。她以为陈万山入狱,一切就结束了,却没想到水面下的暗涌更凶。那些藏在星耀董事会里的人,那些当年默许罪恶发生的人,正像鲨鱼一样,闻着血腥味围过来。
“姐,画。”小宇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小人,一个躺着,两个站着,旁边画着辆黑色的车,车轮上画着尖尖的刺。
“这是……”林晚的指尖有些抖。
“爸爸……躺着……车……坏。”小宇的话断断续续,却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画面——他可能见过顾振东被黑色轿车带走的场景。
苏慧靠在床头,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十年前,你爸爸就是被一辆黑色的车接走的,再也没回来。他们说他偷了星耀的合同,可我知道,他是去给小宇送药的。”
林晚猛地看向她:“妈,你想起什么了?”
苏慧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那天他揣着药,说要去青溪镇,让我等他回来吃晚饭……我等了一夜,等来的是警察,说他在陈万山的办公室偷了合同,人跑了……”她的声音开始发颤,“可我在他换下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青溪镇的车票,还有……半颗被捏碎的退烧药。”
退烧药。林晚想起仓库铁盒里那半块发霉的饼干旁边,确实有颗黏在盒底的药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应该就是父亲当年没能送出去的药。
顾承宇站在窗边,手机贴在耳边,正和警方通话:“……对,怀疑顾振东的死不是意外,请求尸检。另外,查一下星耀董事会李董十年前的行程,特别是2013年10月17号,也就是小宇被抱走那天。”
挂了电话,他转身看向林晚,眼底的光很亮:“我父亲的死亡证明有问题,法医说他胃里有两种安眠药成分,一种是他常吃的,另一种……和苏阿姨药里的成分一样。”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顾振东不是酒精中毒去世的,是被人下了药。
病房的门被敲响,是张姐带着律师进来了。“顾老师,李董刚才发了声明,说你挪用星耀公款给‘外人’治病,要求罢免你的所有职务。”律师递过平板,屏幕上的声明措辞严厉,还附了张顾承宇给医院转账的截图,“他还说,掌握了你父亲当年‘盗窃合同’的‘铁证’,要在明天的董事会上公布。”
“铁证?”林晚冷笑,“无非是伪造的证据,就像当年陷害我父亲一样。”
“不只是伪造。”顾承宇调出一份文件,是他刚才让张姐查到的,“李董的儿子,十年前在安康诊所当实习医生,就是他给陈万山开的‘婴儿健康证明’,让陈万山能顺利把小宇登记成‘弃婴’。”
一张无形的网,终于在阳光下显露出轮廓。李董、陈万山、江临,甚至当年的实习医生,他们像网眼里的节点,彼此勾结,用谎言和暴力,编织了十年的罪恶。
小宇突然指着平板上李董的照片,大声说:“表叔……朋友!”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他见过李董和陈建国在一起?”林晚的心脏狂跳。
小宇点点头,小手比划着:“车……仓库……表叔……给钱……”他在说,李董去过青溪镇的仓库,还给过陈建国钱。
苏慧的脸色彻底白了,她抓住林晚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晚晚,别查了,我们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人太多了……”
“妈,我们己经没有退路了。”林晚回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爸爸的死,小宇受的苦,还有你这十年的煎熬,不能就这么算了。”
顾承宇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始终没开走的黑色轿车,眼神冷得像冰:“他们想逼我们退,我们偏要往前走。李董不是要开董事会吗?我就去会会他们,顺便把我父亲的‘铁证’,给他们看看。”
他说的“铁证”,是早上在父亲出租屋找到的一个旧U盘,藏在《戒酒指南》的书脊里,加密了,还没解开。但他有种预感,里面藏着能掀翻整个星耀董事会的秘密。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透过窗户,落在小宇画的那张画上。画里躺着的小人旁边,被小宇用红色蜡笔涂了个歪歪扭扭的“火”字。林晚看着那个字,突然想起陈万山交代的“三年前仓库失火”——那场火,或许不只是为了销毁小宇存在的痕迹,还为了烧掉顾振东留下的什么东西。
病房里的空气有些凝重,像暴雨来临前的沉闷。林晚给小宇盖好被子,看见他攥着的野菊己经蔫了,花瓣落了一地。她捡拾起一片花瓣,夹进母亲的搪瓷杯垫里——这是他们走过黑暗的凭证,也是未完旅程的起点。
楼下的黑色轿车里,李董摘下墨镜,看着顶层VIP病房的灯光,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是十年前的顾振东,被两个黑衣人架着塞进车,脸上带着血。“顾振东,你以为留个儿子就能翻案?”他对着照片低语,“你的种,和你一样蠢。”
他发动汽车,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车尾灯像两颗猩红的眼睛,消失在夜色里。
病房的灯亮了一夜。林晚和顾承宇轮流守着,苏慧睡着了,小宇也睡着了,梦里偶尔会哭着喊“爸爸”。顾承宇在解那个加密U盘,林晚在整理父亲的遗物,希望能找到密码线索。
凌晨西点,天边泛起鱼肚白时,U盘的密码解开了。顾承宇盯着屏幕,瞳孔骤然收缩——里面不是什么合同,而是一段监控录像,拍的是十年前陈万山的办公室,李董正把一份文件递给陈万山,两人的对话清晰可闻:
“把这合同塞到顾振东的包里,就说他偷的。”
“那苏慧那边……”
“放心,她儿子在我们手里,她不敢乱说话。”
林晚的手指冰凉。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李董和陈万山合谋,父亲只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顾承宇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明天的董事会,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自食其果。”
林晚看向窗外,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照亮远处的星耀大厦。那座矗立在城市中心的建筑,像一头盘踞的巨兽,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陈万山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水下的暗礁更危险,更致命。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的身边有母亲,有小宇,有顾承宇,还有父亲用生命留下的真相。
未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