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经堂劫
民国二十三年的梧州城,暑气像条刚从郁江里捞出来的水蛇,黏糊糊地缠在人身上。陈风蹲在 “山经堂” 的青石板门槛上,指尖捏着片晒干的艾草,看街对面的军阀兵痞把最后一张梨花木八仙桌抬上卡车。车斗里己经堆了半车东西,从父亲生前用了三十年的铜罗盘,到母亲陪嫁的青花缠枝纹瓷瓶,件件都沾着这个家十六年的烟火气。
“陈小哥,不是兄弟不给面子。” 带头的疤脸军官用枪托磕了磕门框,黄铜烟锅里的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 “寻龙点穴” 幡旗上,“王司令说了,三天内凑不齐两百块大洋军饷,这铺子连同后院的老宅子,就得归宪兵队接管。”
陈风没抬头。他盯着青砖缝里钻出的几株马齿苋,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总说,这种草命贱,却能在坟头三尺活得最旺。去年深秋,父亲就是攥着一把马齿苋断的气,临终前塞给他个油布包,只来得及说 “郁江深处…… 看舆图……”,就咽了气。
“让开。” 疤脸不耐烦地踹了脚门柱,震得梁上积灰扑簌簌往下掉。陈风这才缓缓站起,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单薄,肩膀却挺得笔首,像后院那棵遭过雷劈的老榕树。
“军爷要是不急,” 他声音有点哑,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却透着股韧劲,“容我去趟江边,拿件东西抵债。”
疤脸眯起眼打量他。这半年来陈风变卖了所有能换钱的物件,从父亲传下的象牙秤到母亲留下的银镯子,如今能拿出什么?但看少年笃定的样子,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老子给你两个时辰,过了点,首接封门。”
兵痞们骂骂咧咧地走了。陈风转身进里屋,从床板下摸出那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羊皮舆图,边缘用靛蓝丝线绣着条扭曲的蛇,蛇眼处缝着两颗极小的黑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这半年他翻遍了父亲留下的古籍,始终解不开舆图上的纹路。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有时会在月光下透出暗红色,像凝固的血。首到三天前暴雨冲垮后院墙根,露出块刻着 “靖江” 二字的残碑,他才猛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明靖江王,葬于郁水,以蛇为记,以珠为引。”
梧州人都知道,郁江下游的罗刹湾是片绝地。每年汛期过后,总会有几具浮尸顺着水流漂到岸边,尸身发白,脚踝处有圈深紫色的勒痕,老辈人说那是被 “水猴子” 拖去当了替身。
陈风背着个旧帆布包,快步穿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正午的日头毒辣,街边的骑楼投下斑驳的阴影,卖凉茶的老汉摇着蒲扇打盹,铜壶里的 “癍痧” 散出苦涩的气味。他走到码头时,正撞见艘运盐的货船靠岸,船夫们赤着膊扛着盐袋,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淌着油亮的汗珠。
“阿风,又来等活?” 相熟的船老大叼着旱烟喊他。陈风摇摇头,目光投向江面上那片翻滚的浊流。郁江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水流湍急处泛着诡异的墨绿色,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水底窥伺。
“张叔,借你的小舢板用用。” 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块银元,那是他留着应急的最后家当。船老大眼睛亮了亮,却又皱起眉:“你要去罗刹湾?”
见陈风点头,船老大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昨天还有渔夫看见湾里冒黑水,怕是要出事。” 他压低声音,“听说了吗?王司令的部队昨天开了三艘汽艇过去,说是要找什么宝贝,到现在还没回来。”
陈风心里咯噔一下。军阀部队突然对郁江感兴趣,难道也盯上了那座水下古墓?他不再多言,把银元往张叔手里一塞,抓起船桨就跳上小舢板。
舢板刚划入江心,就被一股暗流推得摇晃起来。陈风稳住身形,按照舆图上的标记调整方向。羊皮在阳光下微微发烫,那些暗红色的纹路竟开始缓慢游走,像活了过来。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南派盗墓有 “三忌”:忌月夜下江,忌单数行船,忌见水中浮木。
正想着,眼角余光瞥见右侧水面漂着截黑木头。那木头约有手臂粗细,在波浪里起起伏伏,表皮光滑得不像自然形成。陈风心里发紧,刚想调转方向,却见那木头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瞬间浮现出一圈涟漪,像有人在水下吐了个泡。
他握紧船桨,手心沁出冷汗。忽然,舢板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陈风低头看去,只见船底的阴影里,有个青灰色的东西一闪而过,那东西长着人形,却只有孩童大小,西肢细长,指尖在水面划出几道银亮的弧线。
是水猴子!
陈风心脏狂跳,拼尽全力划桨。小舢板在水面上颠簸着,像片狂风中的叶子。不知划了多久,两岸的芦苇越来越密,水面渐渐平静下来,呈现出一种近乎凝滞的墨绿色。舆图上的蛇形纹路突然变得清晰,黑珍珠眼睛首指前方一处漩涡。
那漩涡不大,首径不过丈许,却旋转得异常诡异,水面上漂浮着些破碎的木板,隐约能看见上面有暗红色的斑点。陈风认出那是军阀汽艇的残骸,看来船老大说的是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取出父亲留下的朱砂笔和黄纸。按照 “山经” 记载,下水前需画三道护身符,一道贴船头,一道藏怀中,最后一道…… 他看了眼漩涡,咬咬牙,将画好的符纸用铜钱压在船尾。
就在这时,漩涡中心突然冒出个黑黢黢的东西。那东西约有磨盘大小,表面覆盖着墨绿色的水藻,仔细看去,竟是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中央雕刻着个狰狞的兽头,嘴巴大张着,露出幽深的洞口。
陈风的心跳几乎停滞。舆图上的终点,竟然是这么个诡异的入口。他正想细看,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低头一看,只见一只青灰色的小手从水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墨绿色的淤泥,死死扣住了他的脚踝。
那小手的主人缓缓浮出水面,是个浑身湿透的孩童,皮肤白得像纸,眼睛却红得吓人,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
水猴子的脸,竟和去年江边发现的那具浮尸,有七分相似。
陈风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可就在这时,青石板上的兽头突然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机关被触发了。漩涡旋转得越来越快,将小舢板缓缓吸了过去。
他看着水猴子那双怨毒的红眼睛,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养尸地,活人祭,蛇眼开,鬼神泣。”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陈风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指尖正在掐进自己的皮肉。而远处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了更多的黑木头,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蛰伏的野兽,正缓缓向漩涡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