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裹挟着沉重的黑暗,如同铅块般压着云瓷的意识,不断将她拖向深渊。断裂肋骨的剧痛、呛水的窒息、玉玺脱手沉没的绝望……无数尖锐的碎片在她混沌的识海中翻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痛楚——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右肩胛处火辣辣地抽痛,最要命的是左侧胸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带来撕裂般的锐痛,让她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勉强聚焦。头顶是简陋的茅草屋顶,被雨水浸透的地方颜色深暗,正滴滴答答地漏着水,落在下方一个积了半汪浑浊雨水的小瓦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不是水中,也不是栖霞宫。她躺在一张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粗糙却干燥的麻布外袍。破烂的湿衣被换下,右肩胛的伤口被用某种深绿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草药糊糊草草覆盖着,缠了几圈还算干净的布条。左肋处也被用布条紧紧裹缠固定,稍微动一下,便是锥心刺骨的疼。
她被救了?谁?
“咳…咳咳…” 喉咙干得发紧,一咳起来,胸腔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蜷缩起身体。
“醒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邺阙本地口音。
云瓷忍着痛,猛地扭头看去。
床边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她,佝偻着腰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罐里捣着什么。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烂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精瘦的小腿和沾满泥浆的赤脚。
听到云瓷的咳嗽,老者停下捣药的动作,慢吞吞地转过身。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深刻雕刻的脸,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麻木。他上下打量着云瓷,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又扫过她被草草包扎的肩头和肋下。
“命挺硬。” 老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撞断了肋骨,还能活下来。” 他指了指旁边小几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水,“喝了。没毒。”
云瓷警惕地盯着他,没有动。她试图调动力量,却发现身体虚弱得如同烂泥,手腕内侧的血契纹路也沉寂着,只有肋骨的剧痛无比真实。冰瞳不知所踪,玉玺……玉玺沉了!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你……是谁?”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这是……哪里?”
“老朽姓张,打渔的。” 老者指了指窗外,“这儿是西城根,鱼尾巷。离鹰愁涧不远。”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云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昨夜洪水冲垮了城墙,也冲垮了不少屋子。老朽的破船被浪头拍散架了,去捞点能用的木头,在水里捞到了你。还有口气,就拖回来了。”
捞到的?云瓷心念急转。昨夜洪流湍急,她被冲散的位置离鹰愁涧泄洪口并不算太远,这老者自称打渔的,在附近水域发现她,倒也说得通。只是……他真就只是个普通的、好心又或者别有目的的老渔夫?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云瓷艰难地开口,试探着问,“昨夜……洪水滔天,老丈可曾……可曾还捞到别的东西?比如……一块很沉的玉石?” 她紧紧盯着老者的眼睛。
老者捣药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没什么波动,慢悠悠地说:“玉石?姑娘说笑了。洪水里冲下来的,除了死人,就是烂木头破瓦罐。值钱的东西?早被水冲走,或者被前面捞尸的人摸走了。” 他拿起捣药杵,继续慢吞吞地捣着陶罐里深绿色的草药糊,“老朽只捞到你一个活物,还有……” 他用捣药杵指了指墙角一堆湿漉漉、沾满泥浆的破烂杂物,“你身上那些烂布条。”
云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角堆着的,正是她被换下来的那身破烂宫装,早己被泥浆和血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像一团肮脏的抹布。她的心沉了下去。玉玺果然没在他这里。
绝望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唯一的希望,沉没在未知的洪流深处。而她,重伤濒死,被困在这漏雨的陋室。宇文炽呢?谢珩呢?洪水之后,通天塔爆炸……邺阙现在如何了?
就在她心神剧震、肋下剧痛几乎让她再次昏厥之时,老者捣药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捣药杵,佝偻着腰走到墙角那堆破烂衣物旁,在里面摸索了片刻,然后,翻找出一块巴掌大小、沾满泥污、形状不规则的沉重硬物。
“哦,对了。” 老者把那东西在破烂衣服上随意蹭了蹭,蹭掉一些湿泥,露出下面暗沉的青铜底色和一些模糊的纹路,“捞你上来的时候,这东西死死卡在你后腰的腰带上,硌得慌,老朽就顺手解下来了。看着像个……破烂的铜疙瘩?” 他随手将那东西丢到云瓷躺着的干草铺边。
咚。一声闷响。
云瓷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不是破烂的铜疙瘩!
那东西呈不规则的弧形,边缘断裂处犬牙交错,显然是被暴力砸断的一部分。虽然沾满泥污,但露出的青铜底色上,隐约可见极其繁复古老的夔龙纹和云雷纹!更关键的是,在断裂面的中心位置,几个极其古老、笔画如刀的篆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云瓷的眼底:
德之休明
是它!是谢珩在通天塔火场中,从玉玺上砸下来的那块刻着《左传》铭文的青铜底座残片!
它竟然没丢!竟然卡在了她的腰带上,被这老渔夫一并捞了上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云瓷心中的绝望堤坝!玉玺虽沉,但这块残片还在!这刻着“德之休明”的残片,是谢珩用以解构天命、对抗宇文炽暴政的象征!是他在火海中砸向玉玺的决绝见证!更是……或许,是寻找沉没玉玺的唯一线索?!毕竟,它曾与玉玺一体!
希望,如同死灰中迸出的火星,再次微弱却顽强地燃起!
“这……这是……” 云瓷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伸出还能动弹的左手,不顾肋骨的剧痛,急切地想要去抓那块冰冷的青铜残片。
“一块破铜罢了。” 老者浑浊的眼睛扫过云瓷激动急切的神情,又看了看那残片,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姑娘要是稀罕,就拿去。不过……” 他话锋一转,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了几分,如同藏在泥沙下的刀锋,首首刺向云瓷,“姑娘这身伤,还有这身破烂料子……可不像是寻常落水的人。昨夜皇城那边通天塔炸了,火光冲天,半个城都看得见,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姑娘你……是从那‘龙潭虎穴’里逃出来的吧?”
云瓷伸向青铜残片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心脏骤然紧缩!这老渔夫……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浑浊眼底一闪而逝的精光,绝非普通市井老者能有!
“老丈……何出此言?” 云瓷强压下心惊,声音尽量保持虚弱和平静,左手却悄然收拢,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身下干草的粗糙,随时准备暴起——虽然她现在的状态,暴起的结果很可能是首接痛晕过去。
“呵。” 老者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没有首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走回药罐旁,拿起捣药杵,继续那单调的“咚咚”声。“这邺阙城啊,就是个大火坑。有权有势的在上面烧,没权没势的在下面烤。昨夜的洪水,还有那通天塔的大火……嘿嘿,烧死了上面的人,也烤焦了下面的人。” 他捣药的动作不疾不徐,声音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姑娘你身上有股味儿,一股……深宫里才有的、金堆玉砌又带着血腥的味儿。还有这伤……刀伤、撞伤、还有这肋骨断的……啧啧,寻常落水,可没这么精彩。”
他停下捣药,浑浊的眼睛再次看向云瓷,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老朽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惹了多大的祸。在这鱼尾巷,老朽捞了你,你就暂时是条搁浅的鱼。伤好了,就赶紧游走,游得越远越好。这邺阙,马上就要变成修罗场了。”
仿佛为了印证老者的话,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简陋的木门被砸得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奉旨搜查逆党!快开门!” 门外传来士兵粗鲁凶戾的咆哮,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
云瓷瞳孔骤缩!浑身瞬间绷紧!肋骨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喘不上气!
追兵!来得这么快!
老者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厌倦。他看了一眼瞬间如临大敌、脸色惨白的云瓷,又看了看丢在干草铺边那块沾着泥污的青铜残片,无声地叹了口气。
“麻烦。” 他低低嘟囔了一句,佝偻着腰,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边走边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嗓子应着:“来了来了……军爷莫急……老朽这就开门……”
他走到门边,却没有立刻开门,枯瘦的手指在门栓上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湿透的破烂衣物上。
砸门声更加暴躁:“老东西!磨蹭什么!快开门!否则以通逆论处!”
老者浑浊的眼底,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异芒飞快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