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葬春寒
假死药的效力还剩最后三息。追兵的马蹄踏碎了乱葬岗的枯骨,声音刺耳。
浓重的尸臭混着夜雨的湿冷,压得云瓷喘不过气。她蜷在一具发绿的尸体下,腐液浸透了粗麻囚衣。远处,邺阙城墙像巨兽匍匐,几缕焚尸的黑烟刺向铅灰的天——暴君宇文炽的“杰作”,一场“尸瘟”,诏狱塞满“病殁”的囚徒,被倾倒在这里。
云瓷闭着眼,长睫在惨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心口熟悉的剧痛。这痛不是装的,是娘胎里带出的痼疾,云氏血脉的诅咒。现在,它是她最好的掩护。追兵近了,火把的光透过眼皮,灼人。
“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云家那个病秧子!”粗嘎的嗓子炸开,带着血腥气。
脚步声拖沓,皮靴踩断枯骨,咯吱作响。一只脚狠狠踢在云瓷藏身的腐尸上,污血溅了她半张脸,冰冷刺骨。她纹丝不动,睫毛都没颤。只有藏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无声地着一只乌木镯子。镯身冰凉,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前朝密宗最后的印记。冰冷的触感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
“头儿,都烂透了!那丫头病得只剩一口气,早该死了!臭死了!”另一个声音抱怨,满是嫌恶。
“闭嘴!宇文将军的死令!接着搜!”粗嘎嗓子吼着,又踹了一脚旁边的尸体。
脚步声骂骂咧咧地挪开,火把光晕远了。云瓷屏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里。尸山的压迫感让人窒息。她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剧烈的咳嗽冲上来,又被她死死压住,只变成喉间破碎的呜咽。嘴角溢出一缕细细的血线,落在脏衣上,洇开暗红。
成了。她睁开眼,杏核般的眸子里没有病弱,只有淬了寒冰的清醒和刻骨的恨。宇文炽屠戮云家的血火仿佛又在眼前烧。阿爹护着她时温热的血,阿娘无声的唇语——“活下去,阿瓷……”宇文炽那张恶鬼似的脸。
活下去。复仇。
她抬起沾满污泥血污的右手,在乌木镯侧面一个极细微的凸起上,一旋,一按。
“咔哒。”
轻不可闻的机括声。镯身内侧,绿豆大的孔洞打开。一股极淡的苦涩药味散出,立刻被尸臭吞没。假死药的效力彻底褪去。被压制的血液重新奔涌,带来针刺般的麻痒和更剧烈的心绞痛。
代价。前朝密宗的闭息假死术,骗得过仵作,伤的是心脉。用一次,离诅咒的终点近一步。云瓷毫不在意地抹掉嘴角的血,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这片死地。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羽林卫下一轮巡查前离开。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想从腐尸重压下挣脱。黏腻的尸骸沉重,每一次用力都扯着心口,眼前发黑。指尖快碰到支撑点时——
“嗒、嗒、嗒……”
清晰沉稳的马蹄声,踏碎死寂的夜,由远及近。不是巡兵杂乱的脚步,这声音冰冷、掌控一切,像催命符,首冲她所在的尸堆。
云瓷的心猛地一沉,血都冻住了。假死药没了,体力耗尽,心疾随时会要命……逃不过了?她咬紧牙,沾满污血的手指再次按上乌木镯内侧——那里藏着最后一道同归于尽的杀器。她闭眼,指尖蓄力。
马蹄声在尸堆边缘停住。
夜风卷过,吹散一点腐臭,带来一丝冷冽的松柏气息。一个身影端坐在漆黑的骏马上,沉默地立在尸山边,居高临下。洗得发白的青衫,在这死地格格不入。人很瘦,月光勾出清晰的下颌线,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阴翳,像泡在算计和疲惫里很久了。他手里没握缰绳,攥着一把乌沉沉的玄铁算盘。修长的手指搭在冰冷算珠上,无意识地,发出细微规律的“嗒、嗒”声,和刚才的马蹄声一模一样。
青衫。算盘。阴翳。当朝宰相,谢珩。寒门爬上权力顶点的男人,以冷酷算计出名,被骂“奸相”,却深得暴君宇文炽信任。他怎么会来?
云瓷呼吸一滞,指尖死死扣住乌木镯的机括,全身绷紧如弓弦。宇文炽派他来确认自己死透?还是……别的?
谢珩的目光,像冰锥,穿透层层尸骸污秽,精准钉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暴戾,没有嫌恶,只有近乎漠然的审视,像在估量一件货品的价值,又像在解一道复杂的算题。
时间凝固。只有风呜咽,算珠轻叩。
久到云瓷以为那是幻觉,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刺破死寂,冰珠般砸落:
“罪臣工部侍郎云崇之女,云瓷。”
云瓷的心跳骤然狂飙,几乎冲出口腔。他果然知道!
“身患心疾,体弱难支。”谢珩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念一份冰冷的卷宗。“诏狱尸瘟,殁于今夜亥时三刻。”他陈述着,目光却锁着她,像在等反应。
云瓷屏息,指甲掐进掌心,用痛维持清醒。不能动,不能出声。陷阱?还是……
“然,”谢珩语调一顿,指腹下,一颗玄铁算珠被轻轻拨动,“嗒”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内务府掖庭新录的秀女名册上,”他微微俯身,青衫衣摆几乎碰到腐尸,一张折叠方正、边缘沾着一丝不易察觉暗红的素白笺纸,被他随意抛下。“有个叫柳瓷的孤女。”
纸笺像初冬的雪花,轻飘飘落在云瓷藏身的腐尸污浊衣襟上,正对她的视线。
惨淡月光下,云瓷看清了纸上的字——端正馆阁体,清清楚楚写着:
“罪臣柳文清孤女,柳瓷,年十六。籍没掖庭,充选秀名册。”
落款处,一方小小的、模糊的青铜印鉴,印纽轮廓,依稀是盘踞的螭龙!
一股寒气从云瓷脚底首冲头顶,比腐泥更冷。柳文清?一个月前被宇文炽当朝杖毙的清流小官!谢珩不仅知道她没死,还给她造了个能光明正大进宫的新身份!他想干什么?
马蹄声再起,谢珩调转马头,青衫背影融入浓稠夜色,最后一句低语被风撕扯着送来:
“活下去……才有机会。莫忘了你是谁,云瓷。”
冰冷的算珠声远去,彻底被风声吞没。云瓷僵硬地躺着,指尖颤抖,终于碰到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纸冰凉,只有那模糊的青铜螭龙印鉴,透着一丝诡异的金属寒意。
活下去。用另一个死人的身份。
她攥紧纸,指骨发白。心口剧痛再次汹涌,喉间腥甜翻腾。这次,她没再压,一口滚烫的心头血猛地呛咳出来,全喷在素白笺纸上,也染红了袖口——那里,一抹极淡的靛蓝色机关染料痕迹,在血污下若隐若现。
尸山死寂,夜风卷着染血的纸角,猎猎作响。远处,邺阙城头巨大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静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