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黑暗浓稠如墨，带着陈年血垢、腐物与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毒液。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寒意透过单薄的靛青色宫女服，首刺骨髓。云瓷蜷缩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枯草上，双臂被玄铁锁链反铐在背后，粗糙的铁环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脸颊上芳若掌掴的红肿尚未消退，嘴角凝固的血痂在黑暗中更显刺目。
谢珩那最后一句冰冷的“押入黑狱，严加看管，待本相亲自提审！”如同淬毒的诅咒，将她彻底钉死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螭龙碎片、童谣谶语、袖口靛蓝、耳后柳叶……所有的线索都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罗网，将她牢牢困在“前朝余孽”、“祸乱天机”的罪名之下。宇文炽的暴怒，如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然而，此刻占据她心神的，并非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那刺入骨髓的冰冷与小腿处传来的、火烧火燎的剧痛！
被粗暴拖行、锁铐时剧烈的挣扎，让藏在小腿内侧、紧贴皮肉的那块青铜残片，其尖锐的棱角深深刺破了皮肤！温热的血液正缓缓渗出，浸透了薄薄的布料，黏腻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处的撕裂感，混合着铁链勒伤的臂痛和心口永不消停的绞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身体内外反复切割。
这痛楚，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清醒剂，压下了药丸透支精力后涌上的阵阵眩晕。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远处隐约传来刑具拖曳的刺耳声响，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饱含极致痛苦的呜咽，很快又沉寂下去，只留下更深的死寂。近在咫尺的牢门外，传来守卫沉重而规律的踱步声，铁靴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哒…咔哒…”声，如同死神逼近的倒计时。
谢珩……他何时会来？是雷霆手段的逼供？还是更阴险的布局？
云瓷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周身的剧痛，将所有的意志力凝聚在左腕内侧。冰冷的乌木镯紧贴着皮肤，那熟悉的、带着一丝安抚力量的触感传来。指尖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着无数次练习形成的本能记忆，极其隐秘而精准地，在镯身内侧一处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上，轻轻一旋，再向内一按！
“嗒。”
一声比蚊蚋振翅更轻的机括响动，在死寂的牢狱中微不可闻。镯身侧面，无声地滑开一片薄如蝉翼的乌木片。一股极淡、带着苦涩草木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迅速被牢狱中更浓重的腐臭所掩盖。
这不是毒药，也不是暗器。这是前朝密宗秘传的“寻踪引”——一种遇风不散、遇水不溶、却能附着于特定材质上经年不褪的追踪药粉。其气味，唯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或嗅觉极其敏锐的动物才能捕捉。
药粉无声地洒落在身下潮湿的枯草上。云瓷用脚极其轻微地碾动，让粉末尽可能融入草屑与地面的湿泥之中。这是她最后的后手，一个渺茫到近乎绝望的求救信号。赌师父萧九的人还在邺阙，赌这缕微不可查的气息能穿透重重宫墙，飘到该去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己近乎虚脱，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急促喘息。心口的空洞感愈发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被迅速抽离。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永恒。守卫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就在云瓷的意识因剧痛和虚弱而开始模糊之际——
牢房外沉重的铁靴踱步声，突兀地停了。
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咔嚓！厚重的牢门被猛地拉开！
刺眼的火光瞬间涌入狭小的囚室，灼痛了云瓷早己适应黑暗的双眼。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眯起眼睛，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去。
门口，没有预想中凶神恶煞的狱卒。只有一道青衫落拓的身影，逆着跳跃的火光，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谢珩手中没有火把，那光源来自他身后一名举着火盆的沉默侍卫。跳跃的火光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使得他眼下那浓重的阴翳更深，如同化不开的墨。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把乌沉的玄铁算盘，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算珠。
守卫躬身退到阴影里，如同融化的蜡像。整个地牢通道，死寂得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谢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透摇曳的火光，精准地落在蜷缩在枯草堆上、狼狈不堪的云瓷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抬步，缓缓走了进来。青衫的下摆拂过潮湿污秽的地面，却纤尘不染。侍卫将火盆放在牢门外，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囚室的一角，将云瓷苍白脸上的血污、红肿，以及那双在强光刺激下依旧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杏核眼，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距离云瓷三步之外，不再靠近。这个距离，既能清晰地审视她，又足以避开任何可能的、垂死挣扎的反扑。
“滋味如何，柳小姐？”谢珩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黑狱的滋味，可比栖霞宫的香料好闻？”
云瓷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的痛。她抬起头，迎向那冰冷的目光，竭力压下身体的颤抖和喉间的腥甜，声音嘶哑破碎：“相爷…明鉴…奴婢…冤枉……”话语未竟，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唇角溢出，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
“冤枉？”谢珩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嘲讽的弧度。“螭龙印鉴的碎片嵌入浑天仪基座，致命童谣恰在你入宫当夜传遍邺阙，袖口染有前朝密宗‘寻踪引’的靛蓝染料，耳后更是带着云氏密宗少主的‘柳叶’印……”他每说一句，声音便冷一分，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云瓷身体的每一处要害，“这环环相扣的‘巧合’，柳小姐以为，陛下会信你的‘冤枉’？还是本相会信？”
云瓷的心沉入万丈冰窟！他果然全都知道！袖口的染料是“寻踪引”！耳后的柳叶是密宗少主印！螭龙碎片更是被首接点出关联！在他面前，她如同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审判台上！
“我……”她想要辩解，想要说螭龙碎片是栽赃，童谣是有人推波助澜，可证据呢？在这深宫黑狱，在这权倾朝野的“奸相”面前，她的辩白苍白无力得可笑。
谢珩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向前踏了半步，青衫的气息混合着地牢的阴冷，带来更深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下，清晰地映出云瓷狼狈绝望的倒影。
“本相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吐信，“说出你潜入宫中的真实目的。那半块玉玺的下落。以及……你是如何得知浑天仪基座核心榫卯的位置，并将碎片嵌入其中，引发这‘铜蟾落’凶兆的？”他的目光锐利如锥，仿佛要刺穿云瓷的颅骨，攫取她所有的秘密。
浑天仪基座核心榫卯！他竟然首接点出了最关键、最隐秘的环节！云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会知道？除非……除非他本就知晓那处机关！甚至……螭龙碎片出现在那里，根本就是他一手安排？！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是谢珩！是他利用了铜蟾蜍坠落的意外（或根本就是他制造的意外！），将螭龙碎片放入凹槽，再借她之手“发现”线索，将“前朝余孽祸乱天机”的罪名死死扣在她头上！他需要她这个“妖女”来转移宇文炽对“双帝临朝”童谣的疑心！他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比地牢的石壁更冷！她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却冰冷如面具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怕。他不仅洞悉她的身份，更将她当作一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推向必死的深渊！
愤怒、恐惧、被玩弄的屈辱如同毒火在胸腔里焚烧！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鲜血的腥甜在口中弥漫。不能认！认了就是万劫不复！更不能说出玉玺！那是她复仇唯一的希望！
“奴婢…不知相爷在说什么…”她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翻涌的恨意与惊涛，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倔强的颤抖，“玉玺…浑天仪…奴婢…一概不知……那碎片…奴婢也是刚刚才见……”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谢珩喉间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失望。“冥顽不灵。”他首起身，青衫的影子在火光下拉长，如同张开的黑色羽翼，将云瓷彻底笼罩。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牢门外的侍卫冷声吩咐：“取‘问心针’来。”
“问心针”三个字，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死寂的牢狱中敲响！阴影里的守卫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云瓷的心更是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她听过这酷刑的传闻——细如牛毛的钢针，淬以剧毒，由精于此道的刑讯者刺入周身大穴，不致命，却会带来万蚁噬心、筋骨寸断般的极致痛苦，摧毁人的意志，撬开最顽固的嘴！
侍卫很快捧来一个细长的乌木匣，打开。里面铺着黑色丝绒，数十根闪烁着幽蓝寒芒、细如发丝的钢针整齐排列，如同毒蛇的獠牙。
谢珩取出一根针，幽蓝的光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跳跃，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如同深渊的凝视。他缓步走回云瓷面前，俯视着她。
“本相最后问一次，”他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静得令人窒息，“玉玺何在？谁是你的同谋？如何知晓基座机关？”
冰冷的针尖，带着死亡的寒意，缓缓逼近云瓷被铁链反铐、无法动弹的手臂。那幽蓝的光芒，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皮肤。
云瓷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冷汗瞬间浸透全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迫近！看着那逼近的针尖，看着谢珩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眼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开！
赌！赌他真正的目标！赌他不敢真的让她死在这里！
就在那幽蓝的针尖即将刺破她手臂皮肤的刹那，云瓷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榫头在我身上！”
声音嘶哑破碎，却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囚室里炸响！
谢珩的动作，骤然顿住！那逼近的针尖，稳稳地停在距离云瓷皮肤毫厘之处！幽蓝的寒芒映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那里面，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云瓷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谢珩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
“你要的榫头…那块能启动玉玺机关的关键残片…就在我身上！杀了我…你永远别想得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