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的大军，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驻扎在了北平城外。
连绵的营帐望不到边，人喊马嘶的喧嚣日夜不息，像一层沉重的铅云压在每一个北平军民的心头。
更令人心焦的是，每日都有南军的箭矢，绑着雪片般的文书射入城内。
上面无非是些“朝廷宽仁”、“只诛首恶朱棣”、“弃暗投明者重赏”、“顽抗者城破屠戮”的陈词滥调。
感觉这和之前朱高煦的小把戏都差不多。
燕王府的侍卫和徐忠的巡逻队在街巷不断穿梭，看到一封抓一封，抓到敢散播者就地正法悬首示众！
然而，人心是一个堵不住的窟窿。
“抓？抓得完吗？”徐忠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城墙上，对着脸色同样凝重的陈寒和朱高炽苦笑。
“耗子洞里都他娘能钻出两张来！
刚在茶馆摁下去一个，转头就有人在菜市口掉了张南军的劝降书！
这帮杀才，跟苍蝇似的烦不胜烦！”
朱高炽裹着厚厚的裘氅，剧烈的咳嗽让他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敌营，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抓不完也要抓！杀一儆百！
母妃说得对，城内绝不能乱！
徐将军，加派人手，重点盯住粮仓、武库、水源和那几个三教九流之地！
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陈寒看着那些被收缴上来字迹工整的劝降文书，心里首骂娘：
“李景隆这孙子，打仗不行，玩阴的倒是一套一套！
这谋心之术真他娘的毒啊！
怎么会有人比我还贱！”
他能感觉到，城内的气氛在悄悄变化。
一些眼神开始躲闪，一些窃窃私语在阴暗处滋生。
恐惧像无形的瘟疫，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
李景隆这钝刀子割肉，比真刀真枪更让人难受。
“完了完了，这还没开打呢，人心就有点散了。”陈寒心里哀嚎。
“耿老头好歹是条硬汉，这李九江纯粹是条癞皮狗！”
仿佛为了印证陈寒的预感，城外的南军大营猛地爆发出震天的战鼓声！
号角凄厉，如同恶鬼的嚎叫！
“攻城了——！！！”凄厉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压抑的宁静！
黑压压的南军步卒，如同决堤的蚁潮，在箭雨和投石机的掩护下，疯狂地扑向北平城！
喊杀声、箭矢破空声、巨石砸落声、垂死者的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顶住！放箭！滚木擂石准备！”
朱高炽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有些微弱，但他肥胖的身躯却固执地站在城楼最显眼的位置，挥舞着手臂，哪怕下一刻就可能被流矢射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南军人多势众，如同海浪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城墙。
城头之上，燕军留守部队、临时征召的青壮、王府亲兵…所有人都红了眼！
滚烫的金汁兜头浇下，巨大的滚木带着呼啸砸落，锋利的擂石滚过，带起一片片血浪！
箭矢如同飞蝗般对射，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城墙上很快被粘稠的鲜血和残肢断臂覆盖。
陈寒被几个亲兵死死按在一处相对安全的箭楼里，透过缺口，他能看到地狱般的景象。
一个年轻的青壮刚抱起一块擂石，就被一支重箭贯穿了胸膛，血喷了旁边同伴一脸。
“呕！”他终究没忍住，扶着墙根吐了个稀里哗啦，胆汁都吐了出来。
旁边一个同样脸色惨白的新兵蛋子，看着他吐也跟着哇哇大吐。
“陈…陈先生…咱们…能守住吗？”新兵哆嗦着问，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陈寒抹了把嘴，看着外面血肉横飞的战场，又看看自己发抖的手，心里疯狂刷屏：“守你妹啊守！老子只想回家！
这他妈是人待的地方吗？！”
但看着远处朱高炽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立的身影，他咬了咬牙：“能！当然能！王爷快回来了！
坚持住！优势…优势…”
“优势”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眼前的景象，哪有一点优势的样子？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心脏被撕裂的巨响，猛地从西城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无数砖石垮塌的哗啦声和一片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塌了！城墙塌了——！！！”
“西城！西城破了——！！！”
陈寒和箭楼里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年久失修，朱高炽和陈寒都忧心忡忡的西城墙段。
在经历了连日箭矢攒射、投石轰砸和雨雪侵蚀后，终于不堪重负！
一段近十丈宽的墙体，连同上面的守军和器械，轰然向内坍塌！
烟尘冲天而起，如同怪兽张开的狰狞巨口！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先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南军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那道巨大的缺口！
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潮水般的南军士兵，不顾一切地涌向那处死亡通道！
“堵住！堵住缺口！！”朱高炽目眦欲裂，声音都喊劈了！
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推开搀扶的侍卫，就要亲自往西城冲！
“世子不可！”徐忠一把拦住他，眼中布满血丝。
“末将去！亲卫队！跟我上！死也要把缺口堵住！”
他拔出腰刀，带着最后一批预备队，迎着漫天的烟尘和汹涌而来的敌军，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道吞噬生命的巨大豁口！
城墙破了！最坚固的屏障，碎了！
他看着徐忠带人冲向缺口，看着城外无数南军士兵狰狞的面孔越来越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尖叫：
“完了！北平要完了！我他妈也要完了！”
混乱中，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那个刚才还在呕吐的新兵，此刻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凶狠，死死盯着烟尘弥漫的缺口方向。
“妈的…”陈寒看着那把柴刀，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股求生的本能猛地窜了上来。
他弯腰从地上一个阵亡士兵的手中接过长矛。
那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打了个哆嗦。
“操！死就死吧！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李景隆，我先人！”
他学着那新兵的样子攥紧了那根冰冷的短矛，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那片人间炼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