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大营里早就没有了灯火,只有阵阵压抑的喘息。
朱棣站在营地边缘的土坡上,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济南城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血腥气:“撤!”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
沉重的辎重被丢弃,只带必要的兵器和少量干粮。
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渗入沉沉的夜幕,向着西南方向的德州退去。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撕开夜幕照在济南城外时,昨日还旌旗猎猎、鼓角争鸣的燕军大营,只剩下一片被踩踏得稀烂的泥地。
折断的旗杆,散落的破锅烂碗,还有几具没来得及掩埋被野狗撕扯的焦黑尸体。
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与此同时,济南以东百里的官道上烟尘滚滚。
数万朝廷步骑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冬日的旷野中艰难地蠕动前行。
队伍中间,平安一身亮银甲胄,眉头紧锁不停地催促着身边的传令兵:“快!再快!斥候呢?前面探路的斥候有消息没有?”
“回将军!前方二十里,未见燕军主力踪迹!只有零星游骑!”一个斥候滚鞍下马急声回报。
平安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主力?朱棣难道还在济南城下死磕?这不像他的风格!
他勒住马缰,黄骠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不对…传令!全军加速!目标济南城西!快!”
他太了解朱棣了,那是一条闻到血腥味就死咬不放的恶狼,但更是一条懂得审时度势的毒蛇!
就在大军刚刚提速,前队挤过一片地势略高的丘陵地带时。
“呜——!”
凄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两侧光秃秃的山坡上炸响!
那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放!”
一道声音穿透了号角声。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黑压压的箭矢从两侧山坡的枯草乱石中倾泻而下!
目标,正是挤在狭窄官道上的朝廷大军中段!
太快!太突然!
“敌袭!!!”
“举盾!举盾啊!”
“我的眼睛!”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金属穿透肉体的闷响瞬间盖过了行军的嘈杂!
拥挤的队伍顿时大乱!
无数士兵成片的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干燥的黄土!
中箭的战马疯狂地嘶鸣蹦跳,将背上或旁边的骑士狠狠甩落引发更大的混乱!
平安瞳孔骤缩!
他猛地抽出腰刀声嘶力竭地怒吼:“结阵!结圆阵!盾牌手上前!弓箭手反击!快!快!”
然而,他的命令在死亡和混乱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士兵们惊恐地寻找掩体,互相推搡践踏,哪里还顾得上结阵?
山坡上的箭雨只持续了短短十几息!
射完这一轮密集的箭矢,山坡上那些黑影没有丝毫恋战。
他们甚至没有试图冲下来扩大战果,只是猛地拨转马头,在腾起的尘土中,迅速消失在山梁之后!
来得快!去得更快!
等平安的亲兵卫队终于勉强稳住阵脚,组织起稀稀拉拉的反击箭雨时,山坡上早己空空如也,只剩下被风吹动的枯草和几片遗落的箭羽。
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突袭,只是一场噩梦。
“王八蛋!!”
平安看着官道上瞬间倒下的数百具尸体和伤兵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他猛地挥刀砍断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枯树,“朱棣!老子跟你没完!追!给我追上去!宰了他们!”
“将军息怒!”
副将急忙拉住他的马缰绳,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斥候回报,两侧山坡后地形复杂,沟壑纵横,恐有伏兵!
而且袭击者全是骑兵,速度极快,此刻早己远遁,我们步骑混杂,追不上的!
贸然追击,恐再中埋伏!”
平安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燕军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副将说得对,这打法太熟悉了!
就是咬一口就跑!就是要拖住他!
“朱棣…你想跑?”平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变得无比阴鸷。
“没那么容易!传令!
目标,济南城西!全速前进!
老子倒要看看,你朱棣是长了翅膀飞了,还是钻了耗子洞!”
他强行压下冲天的怒火,知道当务之急是赶到济南城下与铁铉合围朱棣主力!
这支阴魂不散的骑兵,不过是疥癣之疾!
然而,平安低估了“疥癣”的狠毒和执着。
他的大军刚刚重新整队,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和惊惶,加速前行不到二十里进入一片更为开阔的河滩地。
“呜——!”
又是那催命的号角声!这次是从右后方的树林边缘响起!
“放!”
还是那个声音。
又是一片密集的箭雨,扑向行进中大军相对薄弱的侧后翼辎重队伍!
拉车的驮马惨嘶着倒下,粮车倾覆,押运的民夫和辅兵哭爹喊娘!
“结阵!右翼防御!”平安的怒吼己经开始气急败坏了。
等他组织起防御,那些骑兵早己射空箭壶再次远遁。
“他妈的!狗杂种!”
平安气得破口大骂,额头上青筋暴跳。
“朱高煦!姚广孝!老子知道是你们!
有本事滚出来真刀真枪干一场!
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回应他的,只有还在不断呼啸的北风。
距离平安大军约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
七千燕军精骑正在短暂休整,饮马喂料。
朱高煦狠狠灌了几口冰冷的皮囊水,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马血。
他重重地把水囊砸在地上,对着旁边闭目捻着佛珠的姚广孝低吼道:
“老和尚!刚才多好的机会!
平安那狗东西的就在前面!
我带人一个冲锋,就能把他那狗头砍了!
你拦着我作甚?!”
姚广孝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声音平静无波:“殿下,王爷要的是三日时间不是平安的人头。
杀一个平安容易,惊动了他数万大军,死命咬住我们怎么办?
三日?半日都拖不住。
那时,王爷的大军还未到德州后果如何?”
朱高煦被噎得脸通红梗着脖子:“那就这么像野狗一样东咬一口西咬一口?憋屈!”
“毒蛇噬人,一口足矣。
要的,是让他痛,让他乱,让他走不快。”
姚广孝枯瘦的手指捻动佛珠,“殿下,嗔怒如火,烧的是自己的功德林。
小不忍,则乱大谋。
王爷的大业,系于此三日。”
朱高煦胸膛剧烈起伏瞪着姚广孝,又看看周围疲惫但眼神依旧凶狠的骑兵。
最终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不再说话,只是烦躁地用马鞭抽打着地上的枯草。
姚广孝不再看他,目光投向更远的德州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报——!”一个斥候疾驰而来,滚鞍下马。
“禀大师,二殿下!
平安大军己强行加速,不顾伤亡,正全速扑向济南城西!
照此速度,最多明日午时必到济南!”
朱高煦猛地抬头,眼中凶光再起:“他急了!老和尚,再干他一票狠的!”
姚广孝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吐出两个字:“换马。”
他缓缓站起身,僧袍在寒风中飘动:“平安心己乱,欲速则不达。”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朱高煦,“殿下,这次射他的前军先锋。
射完就走,绝不纠缠。
记住,三日之期,才过一日半。”
朱高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重重点头:“好!听你的!就射他的前军!射完就跑!”
他翻身上马对着正在抓紧啃食豆料的骑兵们吼道:“都他娘的快点!喂饱你们的马!
下一票,射平安的先锋官!
射完就走!谁他娘的腿脚慢了被狗撵上,别怪老子不给他收尸!”
骑兵们发出一阵呼喝迅速行动起来。
山坳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马粪味和一种压抑的兴奋。
姚广孝也默默跨上自己的老马,枯瘦的身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看着德州的方向,心中默念:
王爷,贫僧只能拖住毒蛇。
德州才是真正的战场。
您一定要守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