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美女房东 一
阁楼里的旧口琴
我租下这栋老宅时,房东是个极美的女人,眼神却像结了冰。
她从不让我碰那架旧钢琴,深夜却总独自弹奏。
搬入第三周,我在门框夹层发现一把铜钥匙。
阁楼里积满灰尘的盒子中,藏着一支刻有“M&S”的德国口琴。
我颤抖着翻出童年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十二年前火灾中失踪的邻家姐姐。
楼下忽然传来脚步声,门被推开:“你找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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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签在梅雨季最闷热粘稠的午后,钢笔尖划过纸页,墨迹被指尖的汗珠晕染开来,像一条条洇开的、忧郁的蓝色小河。房东推过一式两份的合同,指尖冰凉,那是一种与窗外蒸腾暑气格格不入的寒意,如同刚从深井里打捞上来。我抬头,目光撞进她的眼底——一张极美的脸,像工笔画细细描摹出的仕女,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却冷得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幽深,隔绝,一丝光都透不进去。她叫夏梦,名字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抓不住的、凉薄的美感。
“二楼东边那间是你的。”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目光掠过客厅角落,落在那架被岁月浸染得颜色深沉的立式钢琴上,“屋子里的东西,请保持原样。”她的视线凝固在钢琴上,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尤其是它,别碰。”
租金低得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在这座城市。这栋带着小院的老宅,像一段被遗忘的旧时光,固执地蜷缩在日益喧嚣的钢铁丛林边缘。我几乎没怎么犹豫。
搬进来的第一夜,就被那琴声攫住了。不是酣眠的深夜,而是将明未明、连黑暗都显出疲态的凌晨。声音很轻,像有人用指尖在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叩击,音符断断续续,不成调,甚至不成句,笨拙地、固执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每一个音都敲在神经最敏感的地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破碎感。我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门后,屏息听着。琴声来自楼下客厅。除了夏梦,还能有谁?那白天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女人,在这无人知晓的凌晨,躲在自己壳里,笨拙地、一遍遍尝试着某种倾诉?那不成调的片段里,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日子在梅雨沉闷的滴答声里缓慢爬行。夏梦像一个精确设定好的幻影,规律地出现又消失。偶尔在狭窄的楼梯或光线暗淡的走廊里迎面遇上,她只是微微颔首,眼神疏离地滑过我,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架钢琴成了客厅里一个沉默的禁区,蒙着薄尘,像一个巨大的、上了锁的秘密。有时我半夜下楼倒水,目光扫过它,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漆黑的琴盖上留下几道惨白的刻痕,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第三周,梅雨越发地嚣张跋扈,空气里拧得出水,墙壁摸上去总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气。我从储藏室搬一个笨重的旧纸箱出来,箱子角猛地蹭过门框内侧。一声轻微的金属刮擦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细小的东西“嗒”地一声掉落在脚边蒙尘的地板上。
是一把钥匙。黄铜质地,沉甸甸的,布满岁月侵蚀的铜绿,绿锈深处却又透着一种被长久后特有的、温润内敛的光泽。形状很特别,不是常见的门锁钥匙,齿槽细密而古老,柄端扭成一个奇异的、类似花朵的抽象图案。我下意识地用指腹蹭掉一些铜绿,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甜腥味混杂着旧木头的霉味钻入鼻腔。它从哪里来?属于哪一道尘封的门?这栋老宅,似乎比它表面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通往屋顶的那道狭窄、陡峭的木梯。梯口藏在一楼走廊尽头,被一扇不起眼的、同样漆色剥落的小门虚掩着。门板很厚实,锁孔的形状,恰恰与这把铜钥匙的齿纹轮廓隐约吻合。
阁楼。这个词带着尘埃、遗忘和秘密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心里。
那扇门沉重得如同推开一段凝固的时光。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的阁楼里被放大,灰尘像受了惊的灰色蛾群,骤然从门框上、梯沿边腾起,在从狭窄气窗斜射进来的、混浊的光柱里狂乱飞舞。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是灰尘、朽木、经年雨水渗透后留下的湿霉,还有某种更深的、属于遗忘本身的味道。
阁楼不大,堆满了被岁月遗弃的杂物。缺腿的椅子,散了架的藤编摇篮,蒙着厚重尘埃看不出本色的旧布帘……光柱像舞台的追光,最终落在一个角落里。那里,一个深色的木盒半掩在一堆破旧棉絮下,像个被刻意藏起的句点。
盒子不大,入手却异常沉重。我拂去盒盖上一层厚厚的灰,指尖触感粗糙。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铜搭扣,轻轻一拨,便松开了。盒盖掀开时发出轻微的、干燥的摩擦声。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珠宝或信件,只有一件东西:一支口琴。修长的银色琴格,镶嵌在打磨光滑的深棕色木制琴身里,泛着旧物特有的温润光泽。琴身上,清晰无比地镌刻着两个花体字母——M&S。银色的金属在混浊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但那两个字母的刻痕却异常清晰,深且流畅,仿佛凝聚着某种郑重其事的寄托。
M&S?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刻痕,一股莫名的、强大的熟悉感毫无预兆地撞上心头。这感觉如此汹涌,几乎带着物理性的冲击力,让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琴身。在哪里见过?绝对见过!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血液冲向耳膜。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自己放在楼下卧室的行李箱,粗暴地扯开拉链,在箱底衣物深处疯狂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那本压在箱底多年、边角卷起、早己泛黄的旧相册。
手指因为某种强烈的预感而不听使唤地颤抖,几乎抓不住相册薄薄的塑料封皮。哗啦啦的翻页声在死寂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一页,两页……童年模糊的影像飞速掠过。首到——
停!
呼吸瞬间停滞。
一张褪色的彩色相纸。背景是爬满绿色藤蔓的老旧院墙,阳光灿烂得有些失真。照片中央,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两个倔强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缺了颗门牙,却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全世界的快乐。她身边,紧挨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看起来腼腆又局促,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口琴!
男孩手里握着的那支口琴,琴身的轮廓,那深棕色的木质,那银色的琴格……即使隔着模糊的相纸和漫长的岁月,也足以辨认!M&S!那两个字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照片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两个歪歪扭扭、却清晰无比的小字:小梦。
小梦!
那个名字,带着遥远童年夏日的蝉鸣和阳光的灼热,轰然撞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邻家那个总是跑得很快、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的小姐姐!那个在黄昏的院子里,耐心地一遍遍教我吹不成调的音符的小老师!那个在十二年前那场吞噬了半条街的恐怖大火后……彻底消失、再无音讯的“小梦姐姐”!
夏梦……小梦……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死死堵在喉咙口。指尖触到的相片边缘冰冷刺骨,血液却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突冲撞,耳膜里只剩下自己沉重如雷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得整个阁楼都在无声地颤抖。十二年前那场大火烧红半边天的景象、焦糊刺鼻的气味、人群的哭喊……混乱的碎片猛地从记忆的深渊里翻涌上来,带着灼人的热浪。她没死?她竟然在这里?成了这栋冰冷老宅的主人?成了我的……房东?
无数个疑问和巨大的震惊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捆缚在原地。为什么改名?为什么如此冰冷?那场大火……她究竟经历了什么?那把钥匙……这口琴……她是否知道我己经……不,她一定不知道!否则怎会让我住进来?怎会任由这把钥匙……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穿透了阁楼厚重的死寂和脑中轰鸣的惊涛。
吱嘎——
是楼下那道厚重的、通往客厅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紧接着,木质楼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咯吱…咯吱…
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步步逼近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踏在我骤然绷紧、几乎要断裂的神经上。
有人上来了!
阁楼唯一出口就是那道陡梯!无处可藏!
脚步声停在陡梯顶端,就在那扇被我推开、此刻正虚掩着的阁楼小门外。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门,被轻轻推开了更大的缝隙。
楼道里昏黄的光线挣扎着挤进来,勾勒出一个修长、沉默的剪影。那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阁楼里浑浊的光线勾勒出夏梦的轮廓,她站在门口,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剪影。那双总是结冰的眼睛,此刻像暴风雪来临前晦暗的天空,死死钉在我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我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支旧口琴上。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细微的纹路,只感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从她身上弥漫开来,沉重得让阁楼里飞舞的尘埃都似乎停滞了。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支口琴上。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沉浮。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被阁楼的寂静吞噬,却像冰锥一样凿进我的耳膜。
“你找到它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