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敲打着临时隔离舱的顶棚,也敲打着陈霁紧绷的神经。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刚才强行闯入苏晚意识风暴的余震还在颅内低鸣,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在扎。眼前偶尔还会闪过那片光怪陆离的噩梦碎片:扭曲的白大褂,燃烧的太阳,还有那声撕心裂肺的“妈妈——”。
观察窗内,苏晚蜷缩在充气垫上,怀里紧抱着那只破熊,那把裂开的蓝伞放在枕边。她似乎又沉入了更深的睡眠,呼吸绵长,小脸恢复了之前的安宁,只有睫毛上未干的泪痕,是那场无声风暴留下的唯一证据。腕表屏幕上,代表城市深层淤积点的暗红色区域暂时蛰伏,边缘那圈淡绿色的光晕也稳定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疲惫的海岸线。
“深层压力暂时回落至安全区。共鸣指数稳定在12%,正向节点……还在缓慢增加。”林澜的声音从耳麦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她也经历了一场鏖战。短暂的停顿后,她的声音放轻了些:“你……感觉怎么样?”
陈霁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残留的眩晕感。“还行。”他声音有些低沉,目光没有离开观察窗里的苏晚,“风暴暂时过去了。但根源还在。”
“苏芸的资料……还在筛。”林澜的语速恢复了专业性的平稳,“五年前的实验室事故,档案很干净,干净得……有点刻意。但‘方舟’项目的碎片信息开始浮出水面,指向一些……非法的意识干预研究。苏晚,很可能就是核心实验体,代号‘雨蝶’。”她顿了顿,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情绪,“那把伞和熊,检测到特殊涂层的残留,还有微型谐振器……它们不是普通的玩具。”
陈霁沉默着。冰冷的结论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他看着苏晚沉睡中无意识蹭着小熊绒毛的脸颊,那份依赖如此纯粹,却又建立在如此残酷的谎言之上。她的“开心”,她的“平静”,甚至她对“妈妈”的思念,都可能被精心编织进一个冰冷的实验程序里。愤怒和一种沉重的怜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们需要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陈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力度,“为了苏晚,也为了这座城市底下那个随时可能再爆发的‘肿瘤’。”
“明白。”林澜的回答简短有力。通讯器里传来她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像是在无形的战场上冲锋陷阵。
舱内很安静,只有雨声和仪器低沉的嗡鸣。陈霁倒了杯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他走到观察窗前,隔着特制的玻璃,看着苏晚。小女孩的眉头在睡梦中又轻轻蹙了一下,仿佛梦见了什么让她不安的东西。陈霁的心也跟着微微一紧。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冰冷的玻璃上,位置正好对着苏晚紧抱着小熊的手。
就在这时,隔离舱的自动门无声地滑开。林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平板。她没有穿防护服,只穿着气象局深蓝色的制服,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透支了巨大的精力。她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连接苏晚的监测仪器屏幕,确认一切平稳,才转向陈霁。
“有初步进展了。”她走到陈霁身边,将平板递给他,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苏晚。“从一个被物理隔离的旧式数据存储盘里恢复的部分日志……关于‘雨蝶’的早期观察记录。”
陈霁接过平板,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快速浏览着那些冰冷的文字:
“…‘雨蝶’对特定频率的‘和谐’情绪场(如预设的‘喜悦’、‘平静’)展现出超常的共鸣与稳定能力…其意识场可作为天然的情绪‘锚点’…”
“…载体(指伞和熊)的神经耦合效率显著提升…初步证明‘锚定’方案可行…”
“…母体(指苏芸)作为初级情感联结对象,对‘雨蝶’的场域稳定至关重要…需维持其积极联结…”
文字戛然而止,后面的内容被彻底销毁。但仅凭这些,己足够勾勒出一个令人心寒的图景。苏晚不是普通的实验体,她是被设计出来的“活体稳定器”。她的母亲苏芸,不仅是研究员,更是这个实验里维系她“功能”的关键一环!那场所谓的“事故”……
陈霁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对上林澜的目光。她的眼中同样翻涌着震惊和愤怒,但更多的是忧虑,目光时不时瞥向沉睡的苏晚。
“维持积极联结…”林澜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落在苏晚枕边那把破旧的蓝伞上,“所以苏芸死后……苏晚就……”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维系她“稳定”的关键纽带断裂了。她只能本能地抓住仅存的“载体”——那把伞和那只熊,作为替代的“锚”。这解释了为什么她对这两样东西如此执着,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平静如此脆弱,一旦触及“妈妈”这个核心创伤,就会引发意识海啸。
“她的‘平静’,是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陈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真相可能会彻底摧毁她现在的状态。”
“但谎言和压抑同样致命。”林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看着陈霁,眼神复杂,“地下的压力不会永远蛰伏。下一次爆发,如果苏晚再次失控……”她没有说下去,但后果不言而喻。
两人陷入沉默。雨点敲打着顶棚,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电子设备运转的微热气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澜的目光在陈霁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看到了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和太阳穴处尚未完全消退的红印。她默默地走到旁边的简易操作台,拿起一个保温杯,倒了一杯温热的、冒着微微白汽的液体——不是咖啡,而是淡淡的、带着一丝清甜的草本茶。
她走回来,将杯子塞进陈霁手里。杯壁传递过来的暖意,让陈霁冰冷的手指微微一颤。
“喝点。”林澜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陈述一个动作,“你需要保持清醒。”她的手指在递过杯子时,不经意地擦过陈霁的手背,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陈霁低头看着手中温热的杯子,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他沉默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一丝安抚的甘甜滑入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他看向林澜。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刻意的温柔,只有一种并肩面对深渊时,无需言说的理解和支持。
“谢谢。”陈霁的声音低沉。
林澜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观察窗内的苏晚。“接下来怎么办?唤醒她?试探性地接触关于苏芸的记忆?风险太大了。”
陈霁的目光也落回苏晚身上。小女孩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将小熊抱得更紧,脸颊深深埋进它脏兮兮的绒毛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眉头依旧微蹙着。
“不能首接触碰核心。”陈霁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决策者的冷静,“但我们需要了解她‘平静’的构成。她守护的,除了伞和熊,还有什么?”他想起废墟中苏晚抱着伞等待太阳的画面,想起那张稚嫩的画。“‘雨会停,太阳会出来’……这是她仅存的、属于她自己的信念吗?”
林澜若有所思:“你是说……引导她重建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锚’?而不是依赖那些……被赋予的载体?”
“也许这是唯一的路。”陈霁看着苏晚沉睡中依旧显得脆弱却坚韧的身影,“真相必须揭露,但不是为了摧毁她,而是为了……让她真正找到自己。找到那个在雨中,仅仅因为下雨和阳光本身而感到‘开心’的苏晚。”
这个目标听起来如此渺茫,又如此艰难。林澜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继续深挖苏芸和事故的线索,寻找更安全的切入点。同时……加强监测她意识场中任何自发性的、非载体关联的积极波动。”
陈霁“嗯”了一声。他看着林澜眼底的青影,忽然道:“你也需要休息。轮流值守。”
林澜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短暂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知道。”她拿起自己的记录板,转身走向控制台,“后半夜我来。”
陈霁没有坚持。他走到隔离舱角落一张简易的行军床边坐下,没有躺下,只是靠着冰冷的舱壁,闭上眼睛。残留的幻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手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杯热茶的暖意,鼻尖仿佛萦绕着那淡淡的草本清香。
雨声依旧淅沥。隔离舱内,苏晚在守护着她破碎的“锚”;控制台前,林澜在数据的海洋中寻找着真相的碎片;角落里,陈霁闭目养神,眉宇间锁着沉重的责任和一线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