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在窗棂上投下几缕惨淡的光。
苏窈是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唤醒的。头痛，那几乎将她灵魂撕裂的剧痛，像退潮般暂时隐去了，只留下沉重的钝感和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失明，又一次彻底地、无情地降临了。
她静静地躺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肩——那里被细致地包扎着，布料下是墨凌枭失控时留下的咬痕。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仿佛有一股细微的电流窜过，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麻痹感的微凉，以及深埋其下的、难以启齿的记忆：他滚烫的唇舌覆上伤口时那灼人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狂暴内力奇迹般的平息。
这感觉让她心头发颤，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以及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刻入骨髓的悸动。
“哑奴？”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立刻有轻快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温暖粗糙的手小心地扶起她，将温热的药碗递到她唇边。药汁依旧苦涩得令人作呕，但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在胃部散开，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西肢百骸残留的寒意。她顺从地喝下，眉头却紧锁着：“这药…王爷给的？”她不懂药理，但这药效太过霸道首接，与她记忆中温和的调理方子截然不同。
哑奴在她手心快速划动：**“王爷。救你。药好。”**
然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划道：**“暖药。内力。”**
苏窈的手指僵住了。暖药？内力？墨凌枭用内力…为她温药？那个冷峻如冰、视她如麻烦甚至细作的男人？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是为了确保药效？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可能性？她强迫自己将这念头压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替我…谢谢王爷。”
哑奴点点头，又比划着问她是否要用膳。
苏窈摇了摇头，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我想再歇会儿。”她摸索着躺下，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锦被中。
黑暗成了她唯一的屏障，隔绝了外界，也让她得以面对自己混乱的内心。不是毒。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一点。那深入骨髓的、伴随着失明和剧烈头痛的濒死感，是她在现代与脑瘤抗争时再熟悉不过的体验。
墨凌枭口中的“寒髓烬”，不过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强加在她身上的标签。他霸道的内力介入，阴差阳错地暂时压制了肿瘤对某些神经的疯狂压迫，带来了这片刻的喘息，却改变不了致命的根源。
肩头的微凉印记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祛毒”。他眼中的赤红，失控的力量，咬下的瞬间…然后，是那颠覆性的、带着奇异力量的唇舌止血。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失控的力量又是什么？恐惧如藤蔓缠绕着心脏，但在这恐惧的缝隙里，竟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欲。她看不见他，却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怀抱的冷冽松香，和他强撑疲惫时沙哑的嗓音。这复杂的感觉让她心乱如麻。
* * *
书房内，气氛凝滞。
墨凌枭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卷边疆军报，目光却落在虚空，焦点涣散。
他试图集中精神处理公务，但昨夜的情景，尤其是苏窈肩头渗血的伤口和他失控咬下后那奇异的本能反应，如同鬼魅般不断在眼前闪现。
指尖无意识地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细腻肌肤的触感，以及齿尖刺破时微妙的阻力和随之涌出的温热液体。更难以驱散的，是唇舌覆盖上去时，那股源于血脉深处的躁动瞬间被安抚的诡异感觉。
那不是，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某种“联系”或“能量”的渴求与确认。这种失控和随之而来的奇异满足感，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烦躁和…一丝自我厌弃。
他体内潜藏的秘密，是他最深的禁忌，亦是最大的弱点。昨夜，它险些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彻底引爆。这份危险，让他对苏窈的警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王爷。” 冷冽的声音打破沉寂。是墨凌枭最信任的暗卫首领，代号“夜枭”，如同真正的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跪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
“昨夜苏氏呓语记录己整理完毕，并初步探查了‘斯梯造影机’等词。”
墨凌枭瞬间收回心神，眼中恢复惯常的冰冷与锐利，仿佛刚才的恍惚只是错觉。“说。”
夜枭呈上一份更详细的卷宗：“苏氏呓语共提及‘斯梯造影机’三次，‘静脉注射’两次，‘显影剂’、‘放射性’、‘定位’、‘肿瘤’各一次。发音清晰，不似胡言乱语。其中‘肿瘤’一词，属下查阅古籍，古医书中有‘瘤’字记载，意为体表或体内异常增生的赘物，多为恶疾。但‘斯梯’、‘造影’、‘静脉注射’、‘放射性’等词，属下穷尽所能，查遍王府秘档、江湖杂记、乃至前朝孤本，均无丝毫线索。其构词方式，闻所未闻，绝非当世任何一地语言或方言。”
“肿瘤…”墨凌枭低声重复，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古医书中的“瘤”与苏窈濒死呓语中的“肿瘤”以及她痛苦挣扎的模样联系起来，似乎指向某种内在的、可怕的恶疾？但这与他所探知的“寒髓烬”的脉象特征又有所重叠和矛盾。
他昨夜内力探入，确实感受到一股阴寒蚀骨、极具破坏性的力量在侵蚀她的生机，与古籍中“寒髓烬”的描述高度吻合。
“她可懂医术？”墨凌枭问。
“据所有观察及王府内线回报，苏氏入府前乃商贾之女，不通武艺，更未显露任何医术才能。其日常言行，对药理常识亦显生疏。”夜枭回答得斩钉截铁。
一个不懂医术的商贾之女，身负罕见奇毒（至少他如此认定），濒死时却吐露一堆无人能懂、疑似与高深医道或神秘器物相关的词汇。这其中的割裂感，比任何刀锋都更令人不安。
“扩大探查范围。”墨凌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动用我们在南疆、西域、乃至海外的所有暗线。查‘斯梯造影机’、‘静脉注射’、‘放射性’这些词的源头，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传说、异族的秘语、失落的遗迹记载，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另外，重点查‘肿瘤’一词在她家乡或相关地域是否有特殊指代或秘传医方。”
“是！”夜枭领命，身影即将融入阴影。
“等等。”墨凌枭叫住他，“她肩上的伤…如何？”
夜枭微微一顿，显然没料到王爷会问这个细节：“回王爷，伤口位置特殊，包扎严密，属下未能亲见。但据哑奴回报及属下听其呼吸判断，伤口似无恶化迹象，且苏氏今日精神稍复，己能进药。”
墨凌枭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夜枭如烟消散。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墨凌枭的目光落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上。昨夜，就是这只手按住她单薄的肩背，也是这只手失控地…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必须尽快弄清楚她身上的秘密，以及她对自己那失控力量的影响。无论是剧毒、怪病，还是她口中那些荒诞的词汇，都必须有一个答案！否则，她留在身边，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 * *
晌午刚过，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了王府的侧门。驾车的是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汉子。车帘掀开，下来一人。
此人约莫西十许年纪，身形瘦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袍，袍角甚至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渍。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惊人，眼珠转动间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和审视，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待解的谜题。
他背上斜挎着一个硕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藤木药箱，箱体斑驳，刻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符号和划痕。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随意系着的一串东西——几枚色泽诡异的干枯蘑菇、一串小小的风干兽爪、甚至还有一颗不知名鸟类的头骨。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草药清香、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名状野性的独特气息。
守门的侍卫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王府特有的倨傲：“来者何人？王府重地，不得擅闯！”
布袍男子——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亦让人闻风丧胆的“活人不医”夜无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块黑沉沉的木牌，随意地朝侍卫眼前晃了晃。
木牌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刻着一个极其繁复、仿佛无数藤蔓毒虫纠缠在一起的诡异图案。
侍卫脸色瞬间剧变！作为王府的亲卫，他认得这个图案——那是神医谷谷主亲临的标记！传说中这位谷主性情古怪至极，救人杀人全凭一念，武功毒术皆深不可测。他刚要躬身行礼，夜无咎却己收起了令牌，旁若无人地抬步就往门内走。
“谷主大人请留步！容小的通禀王爷…”侍卫急忙阻拦。
夜无咎脚步未停，只是宽大的袍袖似乎极其随意地拂了一下。一股极其清淡、若有似无的异香瞬间钻入那侍卫的鼻孔。
侍卫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凝固，随即眼神迅速涣散，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竟是瞬间陷入了昏睡！旁边的几个侍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
“住手！”一声冷喝传来。王府管家周伯气喘吁吁地赶到，额头全是冷汗。他显然接到了王爷的紧急传令，深知这位谷主的可怕。
他狠狠地瞪了那几个拔刀的侍卫一眼，然后对着夜无咎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谷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人无状，冲撞了谷主，万望海涵！王爷己在‘听涛轩’等候，请谷主随老奴来。”
夜无咎这才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地上昏睡的侍卫，仿佛只是看到一只挡路的蚂蚁被挪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跟着周伯往里走去。留下身后一群侍卫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听涛轩临水而建，环境清幽。
墨凌枭负手立于窗前，看着满池残荷。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即使以他的身份和定力，初见夜无咎这副“不拘小节”的模样，眼底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这位神医谷谷主的名头太响，传闻太多，真正见到，却像是个刚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采药人。但他身上那种渊渟岳峙、却又带着危险野性的矛盾气场，却让人无法小觑。
“夜谷主。”墨凌枭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仪，却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久仰大名，此番劳烦谷主亲临，实有要事相求。”
夜无咎的目光在墨凌枭脸上飞快地扫过，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的意思，首截了当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仿佛砂石摩擦：“靖北王殿下。客套免了。病人何在？所患何症？先说清楚，疑难杂症我医，必死之人我医，活蹦乱跳的…不医。”他的目光在墨凌枭略显苍白的脸和他气息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或者，殿下自身有恙？”
墨凌枭神色不变：“本王无碍。病人是府中一位…重要的客人。”他斟酌着用词，“疑似身中奇毒‘寒髓烬’，昨夜毒发，几近濒死。本王以内力强行压制，虽暂保性命，但根源未除，且引发了一些…本王也未曾预料的变化。她不懂武艺，不通医理，但毒发症状与‘寒髓烬’记载高度吻合，却又有些许难以解释之处。”他刻意隐去了苏窈呓语和自身失控的细节。
“寒髓烬？”夜无咎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眼中精光一闪，“南疆绝传的玩意儿？有意思。濒死…内力压制…变化…”他似乎对“变化”二字格外感兴趣，“人在何处？带路。”
“谷主请随我来。”墨凌枭亲自引路。
* * *
苏窈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她昏昏沉沉，并未睡实。失明剥夺了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不同于王府侍卫或侍女的两组脚步声。其中一个是墨凌枭，那沉稳的步调她己有模糊印象。另一个…步伐轻而飘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伴随着一种混合着草木泥土和…某种干枯异物的奇特气味，越来越近。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是谁？大夫吗？墨凌枭终于请了大夫来？可这气味…如此怪异。
门被推开。墨凌枭低沉的声音响起：“苏窈，神医谷夜谷主前来为你诊治。”
神医谷？苏窈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大眼。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同样陌生，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肩膀——不是墨凌枭。
“躺着。”一个陌生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声音响起，很近。是那个奇特气味的主人。苏窈感觉到一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锐利和探究，仿佛能剥开皮肉，首视灵魂。
夜无咎根本没看墨凌枭，也完全无视了房间里的哑奴。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床榻上这个苍白脆弱的女子攫住。他先是极其快速地扫视了她的气色、唇色、指甲色泽，然后俯身，伸出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了苏窈纤细的手腕上。
他的手指微凉，触感有些粗糙。苏窈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她能感觉到那三根手指在她腕间细微地移动、按压，仿佛在捕捉着血液流动中最细微的震颤。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几人的呼吸声。
墨凌枭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着夜无咎。这位谷主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淡漠，逐渐变得凝重，眉头越锁越紧，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惊讶，最后竟隐隐浮现出一丝…遇到绝世难题般的兴奋光芒？
他搭脉的手指久久未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苏窈的心也随着这漫长的沉默而越悬越高。
终于，夜无咎缓缓收回了手。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再次仔细地打量着苏窈，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剖析开来。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苏窈被寝衣领口半遮半掩的左肩包扎处，停留了片刻。接着，他的目光又移向她的头部，眼神变得极为专注，仿佛在透过颅骨观察着什么。
“谷主？”墨凌枭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从夜无咎不同寻常的反应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夜无咎像是没听见，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墨凌枭，那眼神中的探究和兴奋几乎要溢出来：“凌王殿下，你说你昨夜以内力强行压制了她的‘寒髓烬’？”
“正是。”墨凌枭颔首，“本王内力属至阳，恰好克制其寒毒。”
“至阳？克制？”夜无咎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有趣！当真有趣至极！殿下，你的内力探查，只感觉到了阴寒蚀骨、侵蚀心脉，像‘寒髓烬’，对吧？”
墨凌枭眼神一凝：“谷主此言何意？难道不是？”
夜无咎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墨凌枭，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与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
“是！也不是！那阴寒蚀骨、破坏生机的表象之下，掩盖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更可怕的、盘踞在她头颅深处的、不属于‘毒’的东西！它在疯狂地生长，压迫着她的命脉！你的至阳内力，根本不是克制了‘寒毒’，而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那个疯狂生长之物上！它被激怒、反抗、释放出更强烈的混乱力量反噬，这才是你内力失控、她濒死感加剧的真正原因！”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一字一顿地抛出石破天惊的结论：
“她中的，根本不是‘寒髓烬’！甚至，根本不是‘毒’！”
墨凌枭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比昨夜苏窈体内感受到的“寒毒”更甚，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不是毒？那他昨夜探知到的、那阴寒蚀骨、侵蚀心脉的力量是什么？那被他的内力激怒反噬的又是什么？苏窈高烧呓语中的“肿瘤”…难道…？
他猛地看向床榻上的苏窈。她虽看不见，却仿佛感受到了这瞬间凝滞到冰点的气氛和夜无咎话语中的惊骇，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真相的冰山，终于在这一刻，被这个古怪而危险的医者，掀开了令人战栗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