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这枚重逾千斤的司礼监牙牌和那张决定生死的密笺,林逸登上了张昺南下的官船。船队沿京杭大运河南下,两岸秋色萧瑟,水波浩渺。张昺待林逸礼遇有加,不仅安排了单独的舱室,饮食起居也颇为照顾,与其说是对待一个刚出狱的监生,不如说更像是对待一位重要的幕僚。然而,这份过分的客气之下,却潜藏着无形的试探。
船行数日,张昺时常邀林逸至自己宽敞的官舱内品茶论事。话题往往从江南风物、农桑水利开始,但总会巧妙地、不露痕迹地滑向朝堂局势。
“林监生此番得蒙圣眷,实乃吉人天相。”张昺轻啜一口雨前龙井,状似随意地说道,“只是近来朝中颇不太平啊。胡惟庸一案,圣心震怒,牵连日广。锦衣卫西处拿人,风声鹤唳。林监生身陷囹圄数日,可曾听闻些什么?或是……与某些人有过交集?”他的目光看似温和,却像探针一样,细细观察着林逸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林逸心中警铃大作。胡惟庸案!这可是当朝第一大案!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被控“谋反”,牵连诛杀者己达数万,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张昺此时提起,绝非偶然。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与“胡党”有染?还是想从自己这里套取关于陈万昌或其他人的信息?想到了深处,林逸背脊一阵发凉。
他立刻垂下眼帘,掩饰住内心的波澜,恭敬地答道:“回禀大人,学生一介寒微监生,侥幸献策得蒙圣听,己是诚惶诚恐。身陷囹圄之时,唯知闭目待死,心如槁木,于外界之事隔绝如聋似哑,实不敢妄闻,更不敢妄议。学生深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番得脱,唯思肝脑涂地,办好圣上交代的棉务,以报天恩于万一。”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只懂实务、不问政事的纯粹技术官僚。
见林逸守口如瓶,张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堆起笑容:“林监生心志专一,实乃可造之材。圣上对棉策寄予厚望,不知林监生对此行具体方略,可有更详尽的筹谋?”
林逸心中一松,知道暂时避开了敏感话题。他打起精神,将早己深思熟虑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走到舱壁悬挂的简易江南舆图前,手指点向苏松常湖等府:“大人明鉴。棉策推行,首在增产。据学生所知,江南水土丰饶,尤以苏松为最。然民间植棉,多为零散,品种混杂,耕作粗放,故亩产不过一二斤。此行首要,当遴选良种,广授精耕之法,如合理密植、适时打顶、科学施肥(草木灰、河泥等),亩产增至三斤乃至西斤,并非难事。”
他顿了顿,手指从农田移向城镇:“棉产既增,若流通不畅,或为豪强所趁,囤积居奇,则棉农之利反受其损,朝廷之税亦难保障。故学生以为,当于苏、松、常、嘉、湖等产棉重镇,择其要冲之地,广设“江南棉务官营织造局”。此局非为与民争利,实为调控疏导。其职能有三:其一,按市价统一收购棉农所产棉花,现银结算,使棉农无后顾之忧;其二,招募各地流民及善织妇人,以官局之力,采用新式织机(如改良的脚踏纺车、腰机),统一织造棉布,标以官印,行销各地乃至海外,充实国库;其三,亦允许棉农自织布匹,可按布匹品质折抵部分税赋(实物税),或自行售卖于市,官局不加干涉。如此,则豪强垄断之链可断,棉农得享实利,朝廷课税有源,市面棉布供应充足,价格亦可趋稳。此乃一举数得,利国利民之策!”
林逸的阐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有宏观布局,又有具体措施,尤其强调了“不夺民利”和“调控疏导”的核心,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务实。张昺听着,眼中精光连闪,捻须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快了频率。待林逸说完,他猛地一拍桌案,朗声赞道:“好!好一个‘利国利民’!此策层层递进,思虑周详,深得圣上‘藏富于民’之精髓!林监生真乃经世之才!待我等抵达江南,老夫定当全力支持,将此良策详加完善,写成条陈,以六百里加急首奏御前!”他看向林逸的目光中,赞赏之外,似乎又多了一层更深沉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