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墨。冷宫里只剩一盏豆油灯苟延残喘地晃。王充枯瘦的影子爬上发霉的墙皮,晃得人心头发寒。他那张老脸被灯影劈成明暗两截,眼窝子陷得更深,两口枯井吸不进半点光。
苏晚歪在破板壁根上。半身裹着破絮烂布堆里,动不了,也快没了知觉。额角伤口像钉着烧红的铁针,一抽一抽往骨缝里刺。左袖子里那块生铁皮没撒手,冰得发麻的指尖死死压住那些被刮进皮肉里的豁口,血痂粘在生铁上,硬得咯手。
外面风声歇了,雪还在下。又细又密,打在糊死的窗纸上,像无数小虫爬。风穿不进这死穴,只卷着透骨的冷气在门缝底下溜边钻。冻得墙上挂的冰棱又厚了几分。
死寂。连喘气声都压得死死的。老太监那双浑浊的眼隔着昏光,钉子似的凿进苏晚脸上那道冻凝了的血印子,刮了又刮。那手枯枝般搭在破漆小几的冷边上,指头缝里沾着先前碾碎焦木条的灰渣子。
他喉结,那层松垮的皮包着的硬疙瘩,极其缓慢地上下滚了一滚,像生锈的门轴转不动。喉咙里挤出点砂纸擦石的闷响,不是说话,是喉咙里淤着浓痰搅不开的动静。
突然!
那搁在几边的枯手!没一点征兆!猛地朝上一扬!动作快得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
不是打!是拍!
啪!啪!啪!
三下!又快又脆!枯硬的手骨节狠狠砸在炕沿旁那块剥了皮、露出灰黄木茬子的脏墙板上!
声音炸在死寂的屋里,激得灯豆都跳了一下!
声音落,死寂更深。
王充枯脸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
苏晚裹在破絮里的身子几不可察地绷了一下。像冬日冻湖底下被惊了一下的鱼,鳞都没翻动。左袖底被生铁角扎着的掌心肉抽跳着疼,扯着筋。
墙板!声音还没落干净!那枯手又动了!
啪!嗒!啪!啪!
这一次,换了调!短促一下,停顿长些,再两声快敲!声音砸在空腔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死板规律。
敲击声顿住。冷气重新封顶。
王充眼里的浑浊像熬过火的药渣,沉底了,透出底下深得瘆人的暗色。干裂的嘴唇微微掀开一条缝,喉咙里那点咯痰的淤滞挤成冷气嘶出来:“青蚨……钱落袋喽……”
这嘶哑的腔调,鬼唱丧词般打着卷儿钻进耳朵里,黏着寒气贴着肉走。苏晚脑子里嗡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极深处蒙尘的碎片被这调子刮擦了一下——不是话本里唱的俚曲小调,也不是大街上听响的卖货郎敲锣!是……是……
啪嗒!嗒!啪!
那只枯手突然再一次砸上墙板!快得只留残影!节奏精准重复!短促!稍长!两声更疾!
苏晚眼睫猛地一颤!裹着厚絮的左手在底下狠狠抽了一下!不是退缩,是被那生铁片的刃口硬生生硌穿了冻僵的皮肉!血丝混着刺骨冰铁味弥漫开来!
她想起来了!
不是寻常巷子调!
是盐道衙门里那些押运官过漕船、在闸口下盘货点验时用铁皮签子敲舱壁的暗号!专报夹带私货数目的脏记号!走线走私的勾当!
这老鬼……
苏晚身体崩得死紧。像被无数冰棱子从西面八方钉死在墙板上。额角那道血痂绷得快裂开。窗外细密雪落的沙沙声盖不住心跳擂在耳膜上的闷响。
王充枯脸在昏灯下像个裂开的石头佛像。浊眼死盯她脸上那点被激起的血痂跳动,枯嘴无声咧开一线,露出黑洞洞的牙豁子,仿佛无声冷笑。那根干瘪枯枝似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屈起,露出那截枯黄的硬指甲盖,像淬了毒的铁钩子!
眼看着那枯爪高高扬起,指甲尖首首钉着她的额角血痂!裹挟着墙壁的死灰寒气!要狠狠抠下去!
就在指甲尖离那块凝固血痂只剩毫厘!
砰——!哐当——!
炸雷般的巨响猛地撞碎了冷宫的死寂!不是从墙板!是从院门!
沉重的榆木院门如同被攻城槌猛力轰砸!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呻/吟!破裂声中混杂着金属铰链被暴力崩断的刺耳碎裂!厚雪压垮门板般砸地的轰隆闷响被更大的吼叫撕开!
“杀进去!一个不留!”有人厉声狂啸!刀锋破空声混着更多脚步踏破冰雪冲撞进来!厮杀惨叫瞬间吞噬风雪!
噗噗噗——!数道极其尖锐急促的破空声如同被激怒的毒蜂群!撕裂涌入的冷冽风雪!紧贴着被砸塌的院门外墙内侧,凶狠钉入庭院雪地里!噗嗤作响!
王充那只即将抠到血痂的枯爪,在凄厉的箭啸裂空而至的同时猛地一抖!指甲尖险险擦着苏晚冻硬的血痂边缘滑开!浑浊瞳孔因这突变剧烈收缩!脸色瞬间灰白!那不是惊惧!是毒蛇被惊动反噬前的骤缩!
他枯爪一翻!闪电般缩回!指根处筋肉绷紧!五指如同受惊的毒蛇盘回枯木!身形同时暴退!
唰——!
一道极亮的刀光快过闪电!劈开昏黄灯影!卷着门外涌入的雪末寒气!横扫而过!
咔嚓!
枯爪方才悬停的位置上方——那盏积满老油、苟延残喘的旧油灯!连同灯下的破漆小几!被刀光悍然劈成两半!灯油和破碎的木渣瓷器轰然爆裂!滚烫浑浊的油泼洒开来,瞬间在冰冷的地上腾起焦臭的白烟!热油混着冰冷的雪末西溅!
几点滚烫的油脂混着木屑灼烫的火星子!猛地迸溅在王充抽身后仰的枯瘦手臂上!皮肉烧灼的呲啦声清晰!几点更大的滚油劈面泼向他浑浊的眼珠!
“呃!”王充喉头一滚!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野兽痛嘶!猛地侧脸!油珠擦着眼角烧过去,留下深红烫痕!枯脸扭曲成厉鬼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