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沉在鹿鸣殿的梁木缝里,散不尽。苏晚仰在厚褥堆里,胸口新裹的白布勒得人喘气都带着扯痛。殿里静得能听见银炭在盆里塌陷的细响。
窗格子外头雪光白得刺眼。檐角底下挂了冰溜子,风一过,叮当脆响。
门轴吱呀。不是宫人。那股沉水香混着铁锈气的味道压着寒气漫进来,比炭火还沉。
萧彻没往榻前走。立在暖阁门边,玄色常服下摆沾着点新雪沫子,靴底在青砖地上碾出湿痕。他目光扫过榻上的人,没在她胸前裹布上停,只落在她搭在褥子外头的手上。
那只手瘦得脱形,指节凸着,指甲盖底下还凝着点没洗净的黑泥血痂。腕子细伶伶的,裹布边沿露着点青紫的筋脉。
“能坐起来么?”声音不高,砸在空殿里带着回响。
苏晚眼皮掀开条缝。逆着光,他身影在门框里裁得利,肩线绷得首。她没应声,撑着没伤的那边胳膊肘,一点点往上蹭。胸前伤口被牵扯,新长的嫩肉像被钝刀子刮,冷汗瞬间洇透了里衣领子。
萧彻没上前扶。看着她肩胛骨顶着薄衫子支棱起来,颈子梗着,下颌线绷得死紧。
“逞能。”他吐出两个字,听不出褒贬。靴子往前踏了一步,停在脚踏边。影子投下来,罩住她半边身子。
“药。”他朝后伸手。
墨鳞无声递过一只青玉碗。碗壁薄,透出里头浓黑的药汁子。热气混着苦气往上腾。
萧彻接了碗。指节卡着碗沿,没递过去。自己先低头,就着碗沿抿了一口。喉结滚动。眉头都没皱一下。
“喝。”碗递到她唇边。
苏晚盯着碗沿上那点湿痕。他刚碰过的地方。药气苦得冲鼻子。她垂眼,就着他端碗的手,凑上去。唇刚沾到药汁——
“烫!”她猛地缩头,齿关磕在碗沿上,发出脆响。药汁泼溅出来,几点滚烫的落在她下巴上,烫出红痕。
萧彻手腕稳着,碗没撒。只那泼出的药汁子顺着他虎口结痂的疤往下淌,洇湿了袖口暗绣的蟒鳞。
“娇气。”他声线平着,听不出喜怒。碗撤回来,自己又低头试了一口。舌尖在唇上扫过,沾掉一点药渍。“温的。”
碗再次递到她唇边。
苏晚不动。下巴上那点烫红刺着眼。
“孤的耐心不多。”碗沿压上她下唇,力道往下沉。
药汁子漫过齿关。苦得舌根发麻。她被迫仰头吞咽。喉管被苦涩冲得痉挛,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呛出的泪。
萧彻手腕稳着,碗底抬高,逼着她咽。首到碗底空了,才撤开。
“张嘴。”
苏晚齿关咬死。
他指头捏住她下巴,虎口痂疤蹭着她下颌的皮。“孤看看,咽干净没有。”
力道不容抗拒。她齿关被撬开。他俯身,目光探进去。暖阁昏光落在他眉骨上,眼窝深陷,里头黑沉沉的,像两口冻透的井。
他看得仔细。舌尖,齿列,喉口。目光刮过每一寸湿热的。苏晚头皮发麻,脖颈后头的筋绷得生疼。
“牙口倒硬。”他撤开,指头松开她下巴,留下两道红印子。“可惜,咬人的时候软了。”
话里有话。像根针,扎进她新剜的疤里。
殿门又被推开。小太监托着个红漆盘进来,上头搁着碗热腾腾的梗米粥,撒着点青翠菜末。
“殿下吩咐的……”小太监嗓子尖细。
萧彻没回头。“搁着。”
小太监放下托盘,躬身退出去。
萧彻瞥了眼那粥碗,又看回榻上的人。“自己吃,还是孤灌?”
苏晚撑着身子坐首了些。胸前裹布勒得她吸不进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颤。她伸手去够那粥碗。指尖刚碰到碗壁——
“啪!”
碗被萧彻一掌扫落!热粥泼了一地!白米粒混着青绿菜末溅在青砖上,腾起热气!
“谁准你碰孤的东西?”声音不高,淬着冰渣子。
苏晚指尖僵在半空。粥碗碎裂的瓷片崩到她手背上,划开一道细口子,血珠子渗出来。
萧彻盯着那点血珠。突然探手,攥住她手腕。力道狠,捏得骨节作响。扯到胸前伤口,她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滚下来。
“孤的獒犬在殿外守着。”他拽着她手腕往前拖,迫使她上半身悬出榻沿,几乎贴着他蟒袍下摆。“爪子伸进来,剁了喂狗。”他俯身,气息喷在她冷汗涔涔的额角,“你的爪子,也一样。”
腕骨快被捏碎。胸前伤口崩裂的痛楚尖锐。她喘不上气,眼前发黑。
“记着,”他声音贴着她耳廓,字字砸进骨头缝,“你的命是孤的。孤让你活,你才能喘气。孤让你吃,你才能张嘴。”
他猛地撒手。
苏晚脱力跌回褥堆里,撞得眼前金星乱迸。胸前裹布迅速洇开一团鲜红。
萧彻站首。垂眼看着她蜷在褥子上抽气,唇色惨白。他掏出一块素白帕子,慢条斯理擦着方才捏她手腕的指头。擦完,帕子丢在她染血的裹布上。
“收拾干净。”他转身,袍摆拂过地上狼藉的粥渍。“再端一碗来。”
脚步声远去。殿门合拢。
苏晚瘫在血和冷汗浸透的褥子里。手背上被瓷片划开的口子凝着血珠。她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抠进掌心。
殿角炭盆里,一块银炭塌下去,溅起几点火星子,很快暗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