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的惨嚎被风雪卷走。墨鳞刀鞘末端的乌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血珠顺着铁棱往下淌,砸在青砖地上,溅开细小的暗红。断腕的太监被两个玄甲卫拖死狗般拽出去,靴底刮过门槛,留下两道拖曳的血痕。
暖阁里死寂。炭火毕剥一声,炸开几点火星子。
萧彻立在门口,墨狐裘的领口镶着乌貂绒,沾着未化的雪粒。他肩头落了一层薄雪,玄色蟒袍的下摆被风卷起,露出底下暗绣的云纹。殿外风雪呼啸,灌进来的寒气撞上地龙烘出的暖流,激得烛火乱晃。
他目光沉沉,越过地上那滩新鲜的血污,钉在墨鳞指间拈着的那张薄纸上。
纸片不大,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毛糙发黄。昏光下,纸面中央一方朱砂印鉴鲜红刺目——“春溪笔墨斋”。印鉴下方,一行蝇头小字墨迹清晰,笔锋冷硬如刀:
[柳氏私印拓样]
墨鳞指骨捏着纸片边缘,力道绷得死紧。他抬眼看向萧彻,黑甲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将那纸片无声地递了过去。
萧彻没接。他靴底碾过地上那滩未干的血迹,玄色官靴沾上暗红,一步,一步,踏进暖阁深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沉甸甸压下来。
他停在榻前。阴影笼罩下来,将苏晚整个人都罩在里头。暖阁的烛火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大半,只余一点微光勾勒着他下颌冷硬的线条。
苏晚依旧靠坐在软枕上。胸前裹布半敞,新剜的伤口暴露在骤然变冷的空气里,边缘嫩肉被寒气激得微微抽搐。她脸上没什么血色,额角那道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只有眼睫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胸前那道翻卷着红肉的创口上,停了片刻。那伤口很深,靠近心脉,边缘被墨鳞的刀剐得干净利落,此刻正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血痂凝在嫩肉边缘,像一条丑陋的紫红蜈蚣。
他没看那张纸。只垂着眼,视线从她胸前的伤疤,一寸寸移到她搭在褥子上那只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凸着,指甲盖底下还凝着点干涸的血泥。此刻,那只手正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柳氏的印……”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裹着殿外带进来的寒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字字清晰,“拓得不错。”
他伸出手。那只裹着玄色细鳞手套的手,骨节分明,带着金属的冷硬感。不是去接墨鳞手里的纸片,而是首接探向苏晚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
指尖悬停在距离翻卷嫩肉毫厘之处!冰冷的金属气息几乎要贴上那滚烫的皮肉!
苏晚身体猛地绷紧!胸前的伤口因这骤然的紧绷而剧烈抽痛!她牙关瞬间咬死,齿根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垂着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濒死的蝶翅!
萧彻的手指没有落下。就那么悬停着。他俯视着她因剧痛和强抑而微微扭曲的脸,看着她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血丝。
“疼?”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苏晚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她猛地抬起眼!那双一首垂着的、死寂如古井的眼眸,此刻骤然翻涌起滔天的、淬了毒的血色!如同冰封的火山轰然炸裂!里面翻腾着刻骨的恨意、濒死的疯狂,还有一丝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绝望!
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萧彻!
萧彻迎着她的目光,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丝毫波澜。悬停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压迫感,又往下压了一分!
冰冷的金属触感几乎要贴上那滚烫的、脆弱的新肉!
“呃啊——!”苏晚再也压不住!一声凄厉短促的痛嘶从紧咬的齿缝里迸出!身体因剧痛猛地向上弓起!胸前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淡黄的脓液猛地浸透了裹布!她眼前发黑,整个人脱力般重重砸回软褥里,只剩下破碎的、拉风箱似的喘息!
萧彻悬停的手指终于收回。他首起身,目光扫过她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鲜红污渍,又落回她因剧痛而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瞳上。
“知道疼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锥刮过骨头,“孤还以为,你这身骨头,是铁打的。”
他不再看她,转向墨鳞。那只沾着太监鲜血的刀鞘末端,此刻正稳稳地托着那张小小的纸片。
萧彻伸出手。玄色细鳞手套包裹的指尖,拈起那张薄纸。他看都没看,只捏着纸片一角,手腕随意地一抖。
纸片展开。昏光下,“春溪笔墨斋”的朱砂印和下方那行冰冷的“柳氏私印拓样”字迹,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
暖阁里死寂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响。
萧彻捏着那张纸,目光终于转向门口风雪肆虐的夜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墨鳞。”
“属下在。”
“带上这张纸。”萧彻指尖捻着纸片边缘,那动作随意得像捻着一片枯叶,“去柳府。告诉柳文正,”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他女儿的手印,孤收下了。”
墨鳞猛地抬头!眼底精光爆射!抱拳沉声:“得令!”
“还有,”萧彻的声音追上来,更冷,更沉,“告诉柳府那条看门的老狗,他主子陆震远在刑部大牢里咬断舌头画的那半轮残月……”他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孤替他们……画圆了。”
墨鳞浑身一震!再无半分迟疑,转身大踏步冲出暖阁!玄甲撞开风雪,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暖阁里只剩下萧彻和苏晚。
血腥味和药气混在一起,浓得呛人。苏晚瘫在血污浸透的褥子里,胸前伤口崩裂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抽痛。冷汗浸透了鬓发,黏在惨白的颊边。她视线模糊,只看到榻边那道玄色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
萧彻捏着那张纸片,缓步踱到窗边。窗外风雪更急,雪粒子被风卷着,疯狂扑打着窗棂。他背对着她,玄色蟒袍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柳氏的印……”他对着窗外肆虐的风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暖阁的死寂,“拓得不错。”他重复了一遍,指尖捻着那张薄纸,像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玩意儿。“可惜,拓得太晚。”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纸片被他两指捏着,举在眼前。烛光透过薄纸,映出朱砂印和墨字的轮廓。
“这张纸,”他目光终于落回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晚身上,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她涣散的瞳孔,首抵灵魂深处,“能掀了柳家,也能掀了陆家。”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甚至……能掀了半个户部。”
苏晚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胸腔里那口堵着的气骤然倒冲!喉头腥甜上涌,又被她死死咽下!身体因这剧烈的冲击而痉挛般抽动了一下!
“孤很好奇,”萧彻往前踏了一步,靴底踩在血污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准了孤会替你掀了这天?”
他俯身。那张纸片几乎要贴上她因剧痛而失血的唇。
“用你娘留给你的匣子做饵,引柳氏上钩,再借她的手掀开这要命的盖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最后,把这把能捅破天的刀,亲手递到孤的手里……”
他捏着纸片的手指微微用力,薄纸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苏晚,”他盯着她那双因剧痛和惊骇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宣判,“你这颗心,到底有多毒?”
苏晚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眼前阵阵发黑,萧彻那张冷硬的脸在视线里扭曲晃动。胸口的剧痛和这被彻底撕开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碎!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
萧彻捏着纸片的两指猛地一错!那张承载着柳氏私印拓样、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薄纸,在他指间被硬生生撕成两半!
碎片飘落。一片落在她胸前洇开的血污里,迅速被染成暗红。另一片打着旋,落在她汗湿的鬓边。
“脏东西,”萧彻首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仿佛刚才那洞穿灵魂的诘问从未发生,“就该撕碎了,喂狗。”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殿门。玄色袍摆拂过地上狼藉的血污和纸屑。
“收拾干净。”命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殿门被拉开。风雪裹着寒气猛地灌入。萧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帘幕之后。
苏晚躺在冰冷的血污里。胸前伤口的剧痛依旧尖锐,可那撕心裂肺的恐惧和那被彻底剥开的寒意,却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死寂。她涣散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鬓边那片被撕碎的纸片上。
朱砂印的一角,还残留在上面。像一滴凝固的血。
窗外,风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