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碎响连成一片。鹿鸣殿东暖阁里地龙烧得足，苏合香混着药气，沉甸甸压在胸口。苏晚陷在厚褥堆里，胸前裹布缠得死紧，每一次深些的呼吸都扯着底下新剜的嫩肉，丝丝缕缕的锐痛往骨头缝里钻。
额角那道干涸的血痂沟壑在暖黄烛光下更显狰狞，边缘凝着一圈暗红。她眼睫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殿里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响。
门被推开。风雪裹着寒气先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玄色身影立在门口，肩头墨狐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没立刻进来，靴底在门槛上碾了碾，刮掉沾着的泥雪。
萧彻。
他踏进来，带进一股更沉更冷的松针铁锈气。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头的风雪呼号。
他没往榻前走。立在暖阁中央，目光沉沉扫过地上那滩己经清理过、只余淡淡水痕的青砖，又掠过窗下小几上那只半旧的紫檀木匣子。匣盖紧闭，锁扣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场血污狼藉从未发生。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榻上。
苏晚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唇色惨白。胸前裹布边缘洇开一小圈新换药后的淡黄水渍。
萧彻没说话。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他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
“呼——！”
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入！烛火被吹得几乎熄灭！暖阁里沉滞的药气瞬间被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和雪后松林特有的凛冽清气！
苏晚被这骤然的寒气激得浑身一颤！胸前伤口猛地抽搐，痛得她闷哼一声，眼睫剧烈地抖了一下，被迫睁开眼。
逆着窗外灰白刺眼的天光，萧彻高大的身影立在窗边。玄色蟒袍被风卷起下摆，猎猎作响。他背对着她，肩背挺首如松，望着窗外被厚雪覆盖的庭院。风雪扑打在他肩头，墨狐裘的绒毛被吹得翻卷。
“雪停了。”他开口，声音不高，裹着窗外灌入的寒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苏晚没应。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风雪勾勒出他肩线冷硬的轮廓，像一尊立在悬崖边的铁铸雕像。
“柳文正，”萧彻的声音继续传来，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半个时辰前，在府里吞金了。”
他顿了顿，转过身。风雪卷起的寒气扑在他脸上，眉骨和鼻梁的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他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晚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死前留了封血书。”他缓步踱向榻边，靴底碾过冰冷的青砖，“说他教女无方，愧对朝廷。柳氏贪墨军饷，私挪田庄，勾结外藩……桩桩件件，供认不讳。”
他在榻前停下。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风雪未散的寒意。
“血书末尾，”他俯视着她，声音压得更低，像冰锥刮过骨头，“画了半轮残月。”
静妃！
苏晚搭在褥子外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抠进掌心。胸口那点被剜空的疤骤然抽紧！牵扯得她眼前发黑，喉头腥甜上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萧彻将她这细微的痉挛尽收眼底。他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冰冷的了然。
“墨鳞带着那张撕碎的纸，”他继续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还有柳文正的血书，去了景福宫。”
他不再说下去。只静静地看着她。
暖阁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烛火在寒风中挣扎摇曳的噼啪声。
苏晚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滑过那道狰狞的血痂。她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再次渗出血丝。
柳家倒了。柳文正自尽顶罪。那张撕碎的纸……那张能掀翻静妃的纸……墨鳞送去了景福宫！
静妃！那个前世将她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女人！那个在深宫里翻云覆雨、连萧彻都要忌惮三分的女人！
萧彻……他这是要……
“怕了？”萧彻的声音贴着她耳根刮过，带着冰雪的寒气。
苏晚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深潭骤然炸开！滔天的恨意、刻骨的怨毒、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淬毒的岩浆轰然喷涌！那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萧彻脸上！
“怕？”她喉咙里滚出嘶哑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的血渣，“我这条命……早就该烂在冷宫里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胸前裹布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脱力地跌回褥堆！
萧彻没动。只冷眼看着她徒劳的挣扎和胸前迅速扩大的鲜红污渍。
“烂命？”他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孤花了这么大功夫捞出来的命，你说烂就烂？”
他俯身。那只裹着玄色细鳞手套的手，带着金属的冷硬感，猛地攫住她没伤的那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苏晚，”他逼视着她因剧痛和恨意而扭曲的脸，声音低得像毒蛇吐信，“你的命是孤的。孤准你死，你才能咽气。孤准你烂，你才能发臭。”
他猛地将她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苏晚被他扯得几乎扑出榻沿！胸前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混着脓液汹涌而出！她痛得眼前彻底一黑，意识瞬间被剧痛吞噬！
就在她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刹——
“静妃，”萧彻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凿进她混沌的脑海，“她宫里的老嬷嬷，半个时辰前，在景福宫后院的枯井里，捞上来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骨头的狠戾：
“捞上来的时候，嘴里塞满了你那张撕碎的纸。”
苏晚涣散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萧彻猛地松开她的手腕！任由她像被抽了骨头的蛇般软倒回血污浸透的褥子里。
他首起身。玄色袍摆拂过脚踏，沾上几点新鲜的血渍。他看都没看地上蜷缩抽搐的人影，转身走向殿门。
“收拾干净。”命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殿门拉开。风雪裹着更猛烈的寒气灌入。萧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帘幕之后。
苏晚瘫在冰冷的血污里。胸前伤口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搅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濒死的痉挛。可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
静妃！景福宫！枯井！塞满碎纸的尸首！
萧彻……他这是……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不住，猛地冲破喉咙！她侧过头，粘稠的血沫子喷溅在冰冷的褥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涣散的视线，死死钉在窗下那个紫檀木匣子上。
匣盖紧闭。
窗外，风雪更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