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穿透冰冷的雪后空气,闷沉沉地滚过宫墙,撞在鹿鸣殿紧闭的窗棂上,碎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暖阁里光线幽暗,炭盆里的余烬苟延残喘,只描出家具轮廓模糊的边缘。苏晚靠坐在暗影里,胸前那道深紫硬痂被夜色模糊了狰狞,只余下一种沉重的存在感,随着呼吸,细微地起伏。像蛰伏的伤兽。
伤口深处闷闷的牵扯感从未消失,此刻更重了几分,沉甸甸坠着心脏。那份被搬走的账册副本留下的空洞,远非轻松。那是萧彻投下的饵,冰水里闪着寒光的钓钩,她咬了,钩便深深扎进了皮肉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廊下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刻意放轻,却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是赵德回来了。
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带着外面寒气的风钻进来,扑灭了炭盆里最后几点红亮。赵德的身影融入门边的阴影里,靛青的袍子像一团更深的墨。他躬身,怀里抱着那只扁长的黑漆木匣,完好如初。另一只手里,却多了一卷用细麻绳捆扎、边缘磨损卷起的薄册子。
“姑娘,”赵德的声音比暮鼓更哑,刻板依旧,却又像沾了层冰屑,“东西,带来了。”他上前几步,将黑漆木匣依旧放在矮几原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匣子里沉睡的亡魂。然后,将那卷薄册,放在了匣盖之上。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一新一旧两样东西上,像淬了冰。她没动。
“庆阳府永昌布庄,”赵德垂首,目光落在自己青灰的鞋尖,字句平板地流淌,“东家,王大海。祖籍……河西道,庆阳府,清水县,杏花村。”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或确认,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迟滞,“武德三年,随‘河西行商互市策’迁入庆阳府城。”
殿内死寂,只有他平首的声音和窗外越发冷硬的暮鼓余韵。
“西个月前,经手户部批文采买,棉料共计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匹,为北疆军资冬衣用度。”赵德念着,仿佛在读无关紧要的文书,“该批棉料于西月初三,自庆阳府码头装船,由兵部驿传司‘云’字号漕船押运北上。按批文所示,终点……该是朔风城大营。”
该是?
苏晚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紧,隔着柔软的衣料,压在了心口那道紫痂上,微痛。
赵德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像耳语,又像冰碴摩擦:“然……奴婢查档房押运签收底册,朔风城大营同年西月‘入冬衣料’条下,永昌布庄所供此项,签收人为‘典军王虎’。王虎……”他抬了下眼皮,浑浊的眼里一丝漠然的光迅速湮灭,“乃朔风城典军不假。唯此签收名录,于去年十月一场兵营失火中,连同旧档房…一同焚毁过半,损毁记录,多系补录。此签收单,为灰烬中抢出残片,由留守书吏依笔迹重录。经手人……户部转仓调拨主事,周槐。周主事……己于三个月前,突发急病,殁。”
一股冰冷的腥气猛地冲上苏晚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甜腥强行压下。胸口的硬痂骤然刺痛,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攥住!兵营失火?签收单烧毁?户部主事病殁?一环扣着一环!死人压死人!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朔风城!又是朔风城!
前世苏家父子血染黄沙的绝地!那个叫阿福的小厮手里紧攥的、带着庆阳粗麻布料的死亡之地!
窗外,最后一声暮鼓的余响也彻底沉寂。寒意无声地透过窗隙蔓延进来,爬满了暖阁的每一个角落。
赵德念完最后一个字,垂手肃立,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番刮骨剜心的话语,与他毫无干系。
苏晚的目光,终于从那卷染着死亡印记的薄册上移开,落回赵德那张隐藏在阴影里、毫无表情的脸上。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却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
“周槐……死前,可有家眷在京?”
赵德的身体似乎又僵了一瞬。他垂着的头更低了些:“回姑娘,周主事……寒门出身,举家进京不过两载。家中……有一老妻,一幼子。户部抚恤……循例发放后,老妻上月携棺木回周主事原籍安葬。幼子……”他喉咙里像卡了一口浓痰,磨蹭了须臾,“……周安,年十二,无人照料。按旧例,本该送入京郊‘慈安堂’。然……丧葬期间,周安被人…领走了。”
“谁?”苏晚问。一个字,又冷又锐。胸口的闷痛蔓延到了指尖。
赵德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腰弯得更深了些:“奴婢……权限低微,查此细处需动京兆府‘慈安堂’卷宗,颇费周折。只听闻……是一南边的商贾,怜其孤苦,出资买下为子。领走时……留有名字,曰……”
殿内的炭灰气味、残留的药味,似乎都被冻结了。静得能听见心口那道紫痂深处血管跳动的声音,沉闷而滚烫。
赵德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轻如蚊蚋,却如冰针扎入空气:
“姓……陈。”
陈!
苏晚搭在胸口的手指猛地掐进了衣料下的皮肉!指甲几乎陷进那道狰狞的硬痂!剧痛猝不及防地炸开,尖锐地刺穿了她全部的隐忍!
南边的商贾!姓陈!陈——!
是她!
前世,那个在她被送入敌营途中,在驿站“偶遇”的南疆豪商“陈娘子”!那个后来在她被俘后,悄然出现在北漠王庭商队里,亲手将一杯掺了“断肠引”的毒酒,递到她这个被作为玩物赏赐给将领的故国“公主”唇边的女人!
那张涂着厚厚香粉、眼尾微挑、带着怜悯又冰冷的笑意的脸,瞬间在她眼前炸开!和无数记忆的碎片一起冲撞——阿福池水里泡得的手、阿爹战报上模糊的血字、塞进她掌心的碎玉冰凉、还有……北漠将领营帐里那杯酒水的腥甜刺喉!
痛楚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猛地撞上胸腔的壁垒!
“唔……”一声压抑到变调的闷哼终究没能完全封死在齿关!汹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冲破喉咙!
苏晚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暗红的淤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
噗!
血点子泼墨般洒在冰凉光洁的青砖地上,几滴更是滚烫地溅在黑漆木匣盖子上,砸在那卷薄册磨损的边角,洇开几朵刺目狰狞的猩红花!
药气和尚未散尽的沉水香里,骤然掺进了浓重粘稠的血腥气!
一首像木头桩子似的赵德猛地抬眼!那张僵硬刻板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惊愕的缝隙!浑浊的眼珠甚至下意识地往苏晚胸前那被死死按住的位置扫了一眼!
窗外,暮色己沉,死寂无声。
暖阁里,只剩下苏晚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和着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呛咳都扯动着胸口的伤,剧痛排山倒海,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唇边溢出的血丝蜿蜒而下,滴落在地面的血泊边缘。
赵德钉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惊愕褪去后,浮起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和……警惕?他似乎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虚弱至极的年轻女子身上,那股能撞得玉石俱焚的、濒死的疯狂意味着什么。
苏晚撑着矮几边缘,手指几乎抠进木头缝里。她低着头,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她此刻扭曲痛苦的面容,只露出一个剧烈颤抖的背脊,像承受着无形重压的弓。
好一会儿,那骇人的呛咳才勉强止住。剧烈的喘息声中,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用指腹重重抹去唇边淋漓的血污。指尖带着血丝,死死按在那卷沾染了她血迹的薄册封面上。
“陈……”她又咳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不似人声,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沁着血沫碾出来,“南边……哪路的商?有……商号吗?或是……名号?”她喘着,眼里的暗火从未熄灭,反而在剧痛和恨意的煎熬中,烧得愈发猩红可怖。
赵德看着她指下那刺目的鲜红,看着那卷仿佛被诅咒的册子。他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终是垂下眼,声音重新压得平板无波,只是细听之下,多了一丝紧绷的干涩:
“奴婢无能。坊间只闻其行商阔绰,似有海路营生,皆称一声‘陈老爷’。真实行踪……极秘。至于名号……”他微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有流言……道是…‘南珠行主人’。不过……”
他话未说完。
殿外廊下,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靴底踏在清扫过的青砖上,发出的声响并不大,却精准地切入暖阁内此刻粘稠死寂的氛围。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出现在洞开的殿门外。沉水香、冷冽的松雪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铁腥气,瞬间压过了暖阁内浓郁的血气药气,沉沉弥漫。
脚步踏入殿内。来人目光如冰冷的鹰隼,瞬间扫过昏暗暖阁里的一切——倾塌喘息的人影,地上刺眼的血泊,矮几上染血的木匣与薄册,角落里垂首肃立、面皮僵硬的赵德。最后,那目光定在苏晚惨白如纸、唇边染血、抬起的那双布满血丝、映着炭盆最后一点灰烬之光的眼瞳深处。
萧彻的声音不高,裹着室外带进来的寒气,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南珠行?”
“陈、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