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校尉,既然来了,又何必……在门外候着?”
楚喆平静的声音从废弃的仓库内传出,清晰地落在了门外那人的耳中。
仓库外,是一身青色吏袍的陆千帆。
他那只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只是循着白天楚喆留下的气息,找了过来。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安,驱使着他想要再见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一面。
可当他真的站在这扇破旧的门前,听到里面传出的那凄厉如鬼哭般的风声时,他又犹豫了。
那声音,让他这个常年与诡异打交道的老吏,都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楚喆正在里面修炼。
修炼他那门不似人间的诡异功法。
“吱呀——”
仓库的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楚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己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整个人看起来又恢复了那种孤寂淡漠的行脚僧模样。
只是他身上那股子刚刚完成“道化”尚未完全收敛,似出鞘利刃般的锋利气息,依旧让陆千帆感到一阵阵的皮肤刺痛。
“陆校尉,深夜到访,有事?”楚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陆千帆的目光落在了楚喆的手上。
他看到,那双本该属于少年的手,指甲比白天长了那么一丝,也锋利了那么一丝。
他沉默了片刻才沙哑着开口:“我……来看看你走了没有。”
这是一个很蹩脚的借口。
楚喆看了他一眼,没有戳破。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进来坐坐?”
陆千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仓库里空空荡荡,只有地上那块被整齐切开的青石板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陆千帆愣了下。
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一门“刀法”,可以赤手空拳,将半尺厚的青石板一分为二。
“你没事吧?”他看着楚喆,问出了第二句自己都觉得很多余的话。
“还好。”楚喆淡淡道,他在仓库中央的一堆干草上坐下,示意陆千帆也坐。
陆千帆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堆早己熄灭的火堆灰烬。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最终,还是陆千帆打破了沉默。
“楚喆,”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极其复杂,“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过客。”楚喆回答。
“过客……”陆千帆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自嘲,“是啊,过客……或许,对你,对这广平府,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了过去。
“这里面,是这次悬赏的一百两银子,我给你凑了个整,算二百两。昨夜你没拿,我给你送来。”
楚喆看着眼前的钱袋,没有立刻去接。
他看着陆千帆那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平静地问道:“这是……靖夜司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陆千帆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端起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有区别吗?”他抹了把嘴,声音沙哑地反问。
楚喆沉默了。
是啊,没有区别。
无论是靖夜司容不下他,还是陆千帆害怕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该走了。
“我上报的卷宗里,”陆千帆似乎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将‘画皮’案的所有功劳,都记在了靖夜司的头上。只提了一句,是得一位‘云游高僧’的指点,才破了案。关于你,我只字未提。”
楚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陆千帆这么做是在保护他。
至少,在官府的明面上,他楚喆这个人并不存在。
“为何?”楚喆问。
“不为何。”陆千帆摇了摇头,目光却有些飘忽,“我只是……不想看着一个……本来有机会能走得很远的年轻人,这么早就被京城里那些老家伙盯上。”
“靖夜司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关心的从来都不是死了几个百姓,除了几个鬼物。他们关心的,只有那些能让他们变得更强、活得更久的‘力量’和‘秘密’。”
他看着楚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诚的劝诫:“你的力量很特殊,也很强大。对他们而言你不是功臣,而是一本……会走路的、充满了诱惑的……功法秘籍。”
“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得到你,研究你,剖析你,首到把你榨干为止。”
陆千帆的这番话让楚喆彻底沉默了。
他原以为陆千帆请他走只是单纯的恐惧和排斥。
却没想到,在这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层深意。
眼前这个疲惫、沧桑,甚至有些暮气沉沉的中年男人,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硬如铁。
楚喆默默地伸出手,将桌上的钱袋收进了怀里。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多谢。”
这声“多谢”,比上一次要真诚了许多。
“谢就不必了。”陆千帆摆了摆手,也站了起来,“你解决了锦绣坊的案子,救了我一命,也救了城里更多的人。这些是你应得的。”
他看着楚喆,最后说道:“离开广平府,往南走吧。去江南。那里,鱼米之乡,山高水远,天子脚下的势力没那么容易伸过去。而且……”
他顿了顿,似在犹豫要不要说。
“而且,江南的修行宗门比我们北方多得多。或许在那里,你能找到……更适合你的路。”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转身朝着仓库门口走去。
就在陆千帆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
“陆校尉。”
楚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陆千帆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刀,很好。”楚喆说道。
陆千帆的身子微微一震。
“但,还不够快。”楚喆的声音,继续传来,“真正的‘追魂’,不是用刀去追人的影子。而是……让人的魂,来追你的刀。”
说完这句话,楚喆便不再言语。
而陆千帆,则在门口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他在回味,在思索。
良久,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门外,轻轻地挥了挥手,作为道别。然后迈开脚步,走进了广平府那条刚刚苏醒的喧嚣街道之中,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潮里。
仓库内重归寂静。
楚喆看着陆千帆消失的方向,眼神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
萍水相逢终有一别。
他与陆千帆,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他拿起那柄缠着布条的骨刀,背在身后,也转身,朝着与陆千帆相反的方向,朝着广平府的南城门走了出去。
前路漫漫,远方,是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