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的清晨,是被一种久违的、充满生机的喧闹唤醒的。不再是饥饿的呻吟或绝望的叹息,而是铁锄刨开冻土的钝响、汉子们吆喝耕牛的号子,以及女人们播撒种子的簌簌声。
那两袋不算的荞麦种,此刻在村民们眼中,比金子还要珍贵。赵老憨亲自把关,将种子按户头、按劳力分了下去,每一粒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姜家分得的那一小捧,赵秀兰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包了又包,才郑重地交给姜石姜林两兄弟。他们扛着那把豁了口却磨得锃亮的旧铁锄,加入了翻地的队伍。没有牛,人就顶牛用!几户壮劳力轮番上阵,喊着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翻动沉睡了一冬的土地。汗水浸透了打着补丁的旧袄,手掌磨出了新的血泡,但每个人的眼神都亮得惊人。春耕的号角,终于在葛粉带来的喘息之机后,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吹响了。
岁岁也没闲着。她挎着小竹篮,像只敏锐的小鹿,在新翻开的、散发着泥土腥香的田地边沿穿梭。她蹲下身,仔细辨认着刚冒头的嫩芽和往年残留的根茎。平安石贴着胸口,传来一种温煦的、仿佛与脚下土地共鸣的暖意。她惊喜地发现了一些去年未被彻底挖净的野山药藤蔓,还有几丛生命力顽强的野豌豆苗。她小心地将这些可食用的“意外收获”标记出来,用小石子围住,准备等田地平整好后再移栽到地垄边角。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或许就是未来餐桌上额外的补充。
姜家小院的葛粉加工并未因春耕而停止,反而更加热火朝天。尝到甜头的村民们深知,葛粉不仅是当下的口粮,更是换取更多生存资源的“宝贝”。为了提升效率,姜大柱拖着病体,在姜石姜林的帮助下,用几根粗木棍和绳索,在石臼上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杠杆装置。木槌的一端被固定在杠杆上,只需在另一端用力压下,就能获得比单纯手臂挥舞大得多的力道。虽然简陋,但捶打葛根的“咚咚”声变得更有节奏,也更省力了。岁岁看着爹苍白的脸上因为参与“发明”而泛起的一丝红晕,心中充满了暖意。
晾晒架上的葛粉饼日益增多,洁白如雪,在春日暖阳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和清甜的气息。华大夫如约而至,带来了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和几片气味清冽的薄荷叶。
“岁岁,来。”华大夫在院角的石墩上坐下,摊开一块干净的粗布,上面放着几株形态各异的青草。“今日先认几味常见的。这是车前草,叶宽有脉,利尿通淋;这是蒲公英,叶有锯齿,黄花,清热解毒;这是艾草,气味辛香,温经止血……”
岁岁听得格外认真,小脑袋凑得很近,清澈的眼睛仔细分辨着每一株草药的细微特征,不时伸出小手轻轻触摸叶片,甚至凑近闻闻气味。当华大夫拿起一片艾草叶时,岁岁闭上眼睛,仿佛在捕捉什么,片刻后睁开眼,带着一丝不确定:“华爷爷,我好像……感觉到一点暖暖的气?”
华大夫捋须的手一顿,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化为更深的欣慰:“好!好!岁岁果然灵性天成!这艾草性温,其气正是温煦通达之性。你能有所感,便是入了门径。日后多加练习,辨识百草,体察药性,便有望了。” 这无疑是为岁岁打开了一扇更广阔的大门,药食同源的种子,在她心中悄然种下。
就在这时,一阵兴奋的喧哗声由远及近。
“来了!李家屯的人带着东西来了!” 姜林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原来,李家屯的里正果然守信,不仅自己学会了葛粉制作,还将这救命的法子告知了更远一些、同样受灾严重的王家沟。王家沟拿不出粮种,但凑出了一些他们视为珍宝的东西——一小袋粗盐和几张硝制得不算太好的兔皮!
李家屯的人充当了中间人,带着王家沟的使者,背着盐袋和兔皮,循着赵老憨留下的口信,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靠山村。
这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靠山村激起了更大的涟漪!村民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涌向村口。
盐!在靠山村断盐许久之后,这雪白中带着微黄的晶体,其珍贵程度甚至超过了粮食!兔皮虽然粗糙,但在这个衣衫褴褛的时节,也是难得的御寒之物。
赵老憨代表全村出面,与李家屯里正和王家沟的使者进行了朴素的“谈判”。最终,靠着十几块品相上佳的葛粉饼和一小罐雪白的葛粉,靠山村成功换回了那袋宝贵的粗盐和三张兔皮!
当那袋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久违的、纯粹的咸鲜味弥漫开来时,不少村民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中泛起泪光。有了盐,力气就有了,野菜汤也有了魂!兔皮虽然不多,但给最需要的老弱裹住冻伤的脚,便是莫大的温暖。
岁岁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大人们传递着盐袋时那郑重又喜悦的神情,听着他们反复说着“有盐了!有盐了!”,小脸上也漾开了笑容。她的小脑袋瓜己经开始转动:有了盐,葛粉野菜饼的味道就能更上一层楼,或许还能尝试腌制一些野菜?那些兔皮……娘亲的手很巧,也许能给爹缝个护膝?
交易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靠山村的士气。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在村民心中滋长。葛粉,这个由岁岁带来的、源自山野的馈赠,不仅填饱了肚子,换来了种子农具,如今更是走出了小小的靠山村,换回了更稀缺的物资!它像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濒临绝境的村落连接起来,传递着生存下去的希望。
赵老憨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满载而归的李家屯和王家沟人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村里热火朝天的春耕景象和姜家小院袅袅升起的蒸汽,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真正的笑容。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洪亮地喊道:
“都看见了吧?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咱们靠山村,有葛粉,有地种,有人心!这苦日子,熬到头了!加把劲儿,把荞麦种好,把葛粉做得更多更好!好日子,在后头呢!”
“好——!” 村民们齐声响应,声音震落了树梢的露珠,也震散了长久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霾。
岁岁跑回自家小院,小心地从娘亲分到的那一小撮宝贵的盐粒里,捻起几颗最小的。她跑进屋里,蹲在姜山的炕边。炕上的姜山,虽然依旧消瘦虚弱,但脸色不再是死灰,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半睁着眼睛,似乎能感受到妹妹的到来。
“哥,”岁岁的声音轻轻的,带着雀跃,“你看,盐!我们换到盐了!是葛粉换的!” 她把沾着盐粒的小手指,轻轻凑到姜山干裂的唇边。
姜山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舌尖尝到那久违的、唤醒生命本能的咸味。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滑落,渗入鬓角。那泪水中,不再是纯粹的痛苦,更掺杂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滋味。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也映照着靠山村忙碌的身影。翻开的土地散发着新生的气息,晾晒架上的葛粉饼洁白晶莹,家家户户的炊烟里,似乎都多了一缕令人安心的、属于盐的味道。岁岁站在院门口,小手再次按上胸前的平安石。这一次,那温润的暖意不再只是感受,仿佛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充满生机的绿意,顺着指尖,悄然渗入了她的心田。
靠山村的复苏之路,在春耕的号角与葛粉远行的脚步声中,正扎实地向前迈进。希望的田野,己在脚下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