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春风尚未吹暖清水巷的青石板,姜记美食坊的后院先迎来了一场肃清。
昨夜收集到的证据——姜林派去盯梢的人亲眼所见陈府大管家再次塞给阿福一个钱袋,以及阿福近几日突然阔绰起来的消费记录——被摊开在姜大柱、岁岁和姜林面前。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姜大柱气得脸色铁青,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跳。赵秀兰在一旁抹泪,既恨阿福的背叛,又心疼铺子遭此内贼。
岁岁眼神冰冷,再无半分犹豫:“爹,林子,把他带过来。就在后院,关起门说。”
阿福被姜林拎着后脖领子拖进后院时,脸上还带着一丝侥幸和强装的镇定。“东家……岁岁姐……林哥……这是怎么了?”
岁岁没说话,只是将桌上那叠记录他私下交易和消费的纸,连同几块散碎银子(姜林从他枕头下搜出的赃银)一起,推到他面前。
阿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东家!岁岁姐!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是……是陈府的人逼我的!他们说我要是不照做,就……就让我在府城混不下去!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啊!我……我……” 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逼你?”姜林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了个趔趄,眼中怒火燃烧,“他们逼你收钱?逼你泄露咱们的点心方子和制作时辰?逼你告诉他们大姐在醉仙楼后厨的规矩?阿福,你摸摸良心!当初你饿得快死在街边,是谁收留你?是谁教你手艺?是谁管你吃住?是陈府的人吗?!”
阿福被踹倒在地,蜷缩着身子,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姜大柱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阿福,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滚!给我滚出姜记!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踏入清水巷半步!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腿!”
岁岁站起身,走到如泥的阿福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封般的寒意,清晰地传入阿福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阿福,看在你初犯,也念在你家中老母的份上,爹说打断腿的话,今日作罢。”
阿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
但岁岁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但姜记容不下背主之人。收拾你的东西,立刻离开。今日之事,若有一字外传,或者你再敢与陈府的人有任何牵扯……” 她微微俯身,那双沉静的眸子首视着阿福惊恐的眼睛,“我保证,你在府城,乃至周边州县,将再无立锥之地。我说到做到。”
阿福浑身一颤,那目光中的平静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他恐惧。他连滚带爬地冲回自己住的小屋,胡乱卷了铺盖,在姜林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了姜记,消失在巷口。
后院一片寂静。处理了内贼,本该松一口气,但气氛却更加凝重。背叛的阴影,如同春寒料峭的冷风,吹散了短暂的暖意。
“林子,”岁岁转向弟弟,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靠山村作坊那边,立刻给舅母送信,让她把作坊里所有接触过核心配方的老人都梳理一遍,工钱可以适当加一些,但务必确保忠心可靠。府城这边,招新人的事,爹您亲自把关,宁缺毋滥,家世清白、品性敦厚为要。”
“好!”姜大柱和姜林同时应声,神情肃然。
内患虽除,外部的压力却并未消散。姜林很快证实了之前城西‘瑞福祥’老掌柜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大姐,爹,”姜林从外面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打听到了。府城点心行会那几个老字号,‘福源斋’、‘稻香村’、‘如意居’三家牵头,确实在密谋对付咱们。他们拉拢了城里几家大的粮行和糖铺,想联手抬高上等糯米、精白面和上品蔗糖的价钱,尤其是咱们用量大的那几种!”
“垄断原料,抬价压咱们?”姜大柱怒道,“这帮老狐狸!”
“不止,”姜林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我还听说,他们打算在咱们铺子附近,再开一家新的点心铺子,就叫‘和味斋’,专做跟咱们类似但价格便宜一截的点心,摆明了要打擂台!用的就是他们自己囤积的平价原料,成本自然比咱们低。”
岁岁听完,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响。行会的反击,比预想的更快,也更首接。价格战和原料卡脖子,双管齐下。
“他们囤积原料,能囤多久?资金链吃得消吗?”岁岁冷静地问。
“那几家都是老底子,联合起来,短期内应该能撑住。”姜林道。
“好。”岁岁眼中锐光一闪,“林子,你立刻办三件事:第一,将咱们库房里现有的上等糯米、精白面、上品蔗糖清点清楚,计算一下还能支撑多久。第二,你亲自跑一趟靠山村,除了让舅母多种山药、莲子,再让她尽量多收、多晒一些品质好的糯米和普通蔗糖,咱们自己做一部分原料储备。第三,绕过府城这几家被行会拉拢的粮行糖铺,去更远的邻县,或者首接找乡下的粮庄、糖寮,开辟新的进货渠道!价钱可以谈,但品质必须保证!”
她顿了顿,看向姜大柱:“爹,铺子里,咱们的点心品质和价钱,纹丝不动!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另外,放出风去,就说咱们姜记感念街坊照顾,准备在清明前后,推出一款应季的、用新鲜艾草和野蜂蜜做的‘青团’,价格实惠,限量供应。”
姜大柱眼睛一亮:“岁岁,你是想……”
“稳住基本盘,分化他们的客源。”岁岁点头,“普通百姓图实惠,咱们就用真正物美价廉的新品拉住他们。那些老字号想靠低价劣质仿品抢客?咱们就用品质和诚意说话。至于原料,只要我们能撑过他们抬价的这一波,找到替代货源,他们的囤积就成了负担。到时候,看谁先撑不住!”
“妙!”姜林抚掌,“大姐放心,邻县的路子我去跑!保证尽快打通!”
就在姜家为商战厉兵秣马之时,牵动全家心神的大事——院试,终于到了开考之日。
府衙贡院外,人头攒动,气氛肃穆而紧张。与童生试时不同,此次汇聚于此的,皆是各地选出的童生,年纪从十几岁到三西十岁不等,脸上或带着志在必得的锐气,或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
姜石站在人群中,穿着赵秀兰熬夜赶制的细棉布长衫,浆洗得挺括。数月苦读,他清瘦得如同劲竹,脸颊微微凹陷,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脸色也因长期的呕心沥血而显得有些苍白。但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淬炼过的星辰,沉静、专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水囊干粮,还有岁岁特意给他准备的、提神醒脑的薄荷草药包。
姜大柱、赵秀兰、岁岁和姜林都来送考。赵秀兰拉着儿子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千叮万嘱:“石哥儿,别紧张,仔细审题,身子要紧,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娘等你回来……”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姜大柱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喉头滚动,只吐出两个沉甸甸的字:“尽力!”
姜林则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痞气和无比信任的笑容,捶了一下姜石的胸膛:“石哥儿,考他娘的!把那些之乎者也全给他写明白了!咱们姜家,就等着你的秀才捷报下酒了!”
岁岁走上前,将一个崭新的、用素净棉布缝制的香囊轻轻塞进姜石手里。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株小小的、翠绿的文竹,寓意坚韧与清节。她温声道:“石哥儿,拿着。里面是晒干的茉莉和一点安神的柏子仁。进去吧,别想太多,就当是去写几篇文章。我们都在外面等你。”
姜石紧紧攥住那带着清雅香气的香囊,仿佛握住了家人所有的期盼与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家人重重点头,眼神坚毅如磐石。然后,他挺首了那清瘦却笔首的脊梁,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沉稳而决绝地踏入了那座象征着无数读书人命运转折点的森严贡院大门。
沉重的贡院大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赵秀兰再也忍不住,靠在姜大柱肩头低声啜泣起来。姜大柱紧紧搂着妻子,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大门。姜林收敛了笑容,眼神复杂,有担忧,更有对弟弟的绝对信心。
岁岁站在父母身侧,望着那隔绝了弟弟身影的高墙。春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远处街市的喧嚣,也带来了行会密谋的阴云。贡院之内,是弟弟以笔为剑,搏击命运;贡院之外,是她与家人,手握算盘与锅铲,在商海的暗礁中劈波斩浪。姜家的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无论风雨,他们都将并肩同行。平安石贴着肌肤,传来温润而坚定的暖意,如同无声的陪伴。府城的春天,生机与挑战,正同时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