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辉山谷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随着满月祭典的余韵缓缓平息。那场不期而至、璀璨夺目的流星雨,仿佛耗尽了夜空最后一点激情的余烬,只留下满月清辉,将连绵起伏的树冠镀上一层亘古不变的、静谧的银霜。
祭坛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己化作温顺跳动的橙红炭火,偶尔爆出几星慵懒的火花,在微凉的夜风中明明灭灭。食物的香气被松木燃烧后悠长的余韵取代,弥漫在空气里,带着一种盛宴后的安宁与满足。狂欢的族人们带着微醺的笑意和满心的祈愿,三三两两结伴归家,谈笑声和孩子们兴奋的余韵在巨大的树屋村落间低低回荡,最终被愈发深沉的夜色温柔包裹,沉入梦乡的怀抱。
祖树巨大的树冠在月光下投下深邃而安详的阴影。属于族长家的树屋里,灯火早己熄灭,只留窗棂缝隙间漏进的几缕清冷月华,在地板上画出几道狭长的光痕。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阳光晒透木头的暖香、新做云棉小褂的淡淡皂角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蜜爪阿姨特制月华饼的甜蜜余味。
白落落在她铺满柔软绒草、温暖得像个小鸟巢的睡窝里,睡得正沉。那盏被奉为至宝、画着小白虎的月光树皮灯笼,此刻就安静地放在她枕边不远处的矮几上。灯笼里的暖石烛心早己熄灭,但月光树皮本身在清冷的满月辉映下,依旧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如呼吸般微弱起伏的暖黄色光晕,像一个忠诚的守护精灵,静静地陪伴着它的小主人。
睡梦中的小落落,小脸红扑扑的,银白色的柔软发丝铺散在枕上,像一捧月光织就的锦缎。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乖巧的扇形阴影。小嘴微微嘟着,偶尔会无意识地咂巴一下,仿佛还在回味月华饼那流心的甜蜜。她怀里紧紧搂着的,是雷岩叔叔送她的那只小小的月光木老虎模型,光滑微凉的木质紧贴着她温热的小脸蛋。在她背后,外婆特制的“飞飞包”像一对蓬松的翅膀基座,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流淌着七彩光焰的蘑菇小路。漫天坠落的流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璀璨光点,而是化作了无数颗闪闪发光的、甜滋滋的星星糖,叮叮当当地落在她的小灯笼上,落在她伸出的手心里。她开心地笑着,想抓一颗给灯笼里的小白虎尝尝,小白虎的眼睛在糖雨中俏皮地对她眨啊眨……
窗外的满月无声西斜,清辉流转。当它悄然滑过中天,将光芒的触角温柔探向山谷的另一侧时,深沉的夜幕边缘,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灰蓝色光芒悄然刺破。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
黎明前最静谧的时刻,祖树巨大的枝桠间,第一只早起的“曦光雀”试探性地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啼鸣。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山谷。紧接着,更多的鸟鸣声加入进来,此起彼伏,婉转悠扬,汇成一首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森林晨曲。
新的一天,在鸟儿的合唱中,拉开了序幕。
阳光,是金辉山谷最慷慨的馈赠。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带着温暖而磅礴的力量,如同融化的金液,势不可挡地泼洒向整个山谷时,昨夜的清冷月华便被彻底驱散。阳光穿透巨大的树冠层,在的、铺满厚厚苔藓的地面投下无数跳跃闪烁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晨露蒸腾的清冽、泥土苏醒的芬芳,以及无数草木舒展枝叶时散发出的、充满活力的清新气息。
祖树的树屋里,光线渐渐明亮起来。
白落落是被窗外越来越喧闹的鸟鸣声和透过窗棂、洒在眼皮上那暖融融的阳光唤醒的。她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掀开,露出一双还带着浓浓睡意、水汽朦胧的紫葡萄眼睛。阳光有点刺眼,她下意识地用小胖手揉了揉,发出一声软糯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哼唧:“嗯……”
昨夜的狂欢、流星的震撼、灯笼的奇迹还残留在小小的身体里,混合着刚睡醒的慵懒,让她一时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硬邦邦、凉丝丝的小木老虎,又转头看向枕边——那盏月光树皮灯笼安静地立着,在明亮的晨光中,它自身那暖黄的光晕变得极其微弱,画上的小白虎也显得有些安静乖巧,不再有昨夜光影流转间的灵动。但落落看着它,小脸上还是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灯笼光滑微凉的壁,小声说:“小白虎,早上好呀。”
树屋外传来轻微的走动声和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是外婆白雨在准备早餐了。空气里隐约飘来了熟悉的、奶果羹混合着金蜂蜜的香甜气息,还有烤面包的焦香。落落的小肚子立刻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骨碌一下从温暖的小窝里爬起来,光着小脚丫踩在铺着厚厚兽皮的温暖地板上。刚睡醒的头发乱蓬蓬地炸着,像顶着一团可爱的银色蒲公英。她没急着跑出去,而是先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小手扒着窗台,努力将小脑袋探出去。
窗外,金辉山谷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生机勃勃。巨大的树屋村落像镶嵌在翠玉中的金色星辰。发光的蘑菇小路上,露水未晞,折射着七彩的光芒。远处,彩虹瀑布蒸腾起的水雾在朝阳下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若隐若现的彩虹桥。勤劳的族人己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隐约能听到织娘彩云阿姨织机规律的咔哒声,闻到青叶爷爷照料灵草园飘来的清新药草香,还有蜜爪阿姨厨房方向传来的、更浓郁的烤饼香气。
“太阳公公回来啦!” 落落开心地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奶气。
“小懒虫也醒啦?” 温柔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落落立刻转身,像只归巢的小鸟般扑了过去:“娘亲!”
白灵刚走进房间,她显然也才起身不久,只随意穿着一件质地柔软飘逸的淡金色长袍,腰带松松系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金色的长发并未束起,如同最华美的瀑布,流泻在肩头和背后,在晨光中闪耀着近乎灼目的光泽。她俯身,一把将扑过来的女儿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
“娘亲香香!” 落落把小脸埋进娘亲带着阳光暖意的颈窝里,使劲嗅了嗅。娘亲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清冽又温暖的迷迭香气味,像雨后森林里被阳光晒暖的岩石缝隙中逸出的气息,让落落觉得无比安心和依恋。她贪婪地吸了好几口,才抬起小脑袋,紫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娘亲,“娘亲,落落梦见好多星星糖!掉在灯笼上!小白虎还对我眨眼睛!”
白灵被她逗笑,金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抱着她走到窗边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长榻旁。长榻正对着巨大的落地窗,此刻毫无遮挡地迎接着山谷清晨最慷慨、最温暖的阳光。她抱着落落侧身坐下,让女儿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一大一小沐浴在金色的光瀑之中。
“是吗?那小白虎有没有尝尝星星糖甜不甜?” 白灵顺着女儿的话,笑着问,手指自然地梳理着落落睡炸毛的银白色头发。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指尖带着令人舒适的暖意。
“嗯……” 落落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回想梦里的情景,“好像……好像尝了!小白虎说……说甜甜的!和蜜爪阿姨做的一样甜!” 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立刻被窗外飞过的一群拖着长长碧绿尾羽的“翠翎鸟”吸引了注意力,“娘亲快看!小鸟!绿色的尾巴!好长好长!”
“那是翠翎鸟,它们要去溪边喝水。” 白灵轻声解释着,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女儿充满好奇的小脸。
阳光透过洁净的窗棂,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两人身上。白灵的金发在强光下仿佛燃烧起来,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散发着温暖的生命力。落落靠在娘亲温软的怀抱里,沐浴着暖阳,被娘亲身上好闻的迷迭香气包围,又被她温柔地梳理着头发,只觉得舒服得全身的骨头都要酥掉了,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暖融融、软乎乎的小年糕。
她的小手也不闲着,开始玩娘亲垂落胸前的、那缕缕光滑如丝缎的金色长发。小手笨拙地抓起一小缕,学着外婆给自己梳头的样子,用胖乎乎的手指尝试着将它们分开、交叉、再笨拙地缠绕在一起。她试图编一条小小的辫子,可惜手指头不太听使唤,编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松松垮垮,与其说是辫子,不如说是一小团纠缠不清的金色毛线团。但这丝毫不影响落落的兴致,她玩得全神贯注,小脸上一派严肃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伟大的工程。
“娘亲的头发……滑滑的……” 落落一边努力地和几根不听话的发丝“搏斗”,一边奶声奶气地发表感想,“像……像昨天溪水送落落的那个光石头!滑滑的,亮亮的!”
白灵被女儿稚气的比喻逗得莞尔,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发顶:“嗯,落落的小手也暖暖的。”
母女俩依偎在阳光里,一个笨拙地玩着头发,一个温柔地梳理着女儿的银发,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时间仿佛被这温暖的晨光拉长、凝固,空气中只有发丝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落落偶尔发出的、无意义的满足哼唧。
然而,渐渐地,白灵梳理落落头发的手指,动作慢了下来。她不再说话,目光似乎越过了怀中女儿银白色的小脑袋,越过了眼前敞亮的落地窗,越过了窗外生机盎然、沐浴在晨光中的金辉山谷……投向了一个极其遥远、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描绘的地方。
那双总是盛满对落落宠溺柔情的金色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晨雾,变得有些空茫,有些迷离。璀璨的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却似乎无法穿透那层突然笼罩上来的、遥远而深沉的思绪。她依然保持着低头看向怀中女儿的姿势,但眼神的焦点早己涣散,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屏障。
阳光将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清晰无比,长而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她的唇角依旧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因女儿而起的温柔弧度,但这弧度此刻显得有些飘忽,像挂在唇边的一抹淡影。
更明显的是她放在落落身侧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原本是随意地搭在软榻上,此刻却无意识地抬了起来。纤细修长的手指,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并不柔弱的力度感,正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着悬挂在她颈间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极其简约、甚至可以说是朴素的项链。
细细的、泛着冰冷银灰色光泽的不知名金属链子,款式简单到极致。而坠子,却是一枚形态极其完美、散发着幽邃光泽的黑色羽毛。
羽毛大约只有落落的小拇指长短,每一根羽枝都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精心雕琢而成,排列得紧密而流畅,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流线型弧度。它通体漆黑,深邃得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却又在阳光首射下,于最边缘处折射出一点极其内敛、如同星辰碎屑般的深紫色幽光。羽毛的根部,被一小圈同样材质的银灰色金属精巧地包裹、固定,连接着细细的链子。
它静静地躺在白灵白皙的颈间肌肤上,与那流淌的金发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冰冷、神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气息。
白灵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正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抚过那枚黑羽的边缘。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深入骨髓般的依恋和……一种难以察觉的、深沉的惘然。阳光落在她抚摸着黑羽的手指上,却似乎无法温暖那枚羽毛分毫,反而衬得它更加幽邃冰冷。
落落正努力地将一小缕金发缠绕在食指上,想固定住她那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雏形。她玩得投入,小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忽然,她感觉到娘亲梳理自己头发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疑惑地仰起小脸,看向娘亲。
映入眼帘的,是娘亲有些陌生的样子。
娘亲的眼睛看着窗外,可是落落觉得,娘亲好像没有在看那些翠绿的树叶,没有在看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鸟,也没有在看远处亮闪闪的彩虹瀑布。她的眼神飘得好远好远,远到落落的小脑袋瓜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阳光那么亮,照在娘亲金色的头发上,像落落梦里流星的尾巴,可是娘亲金色的眼睛里,却好像蒙上了一层……一层落落看不懂的东西。像清晨山谷里还没散尽的薄雾,凉凉的,轻轻的。
落落的小手,还抓着一缕娘亲滑溜溜的金发。她顺着娘亲的手臂往下看,看到了娘亲另一只手在做什么。
那只手,正在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娘亲脖子上挂着的那根黑黑的羽毛。落落认得这根羽毛,她见过好几次了。它总是安静地藏在娘亲的衣领下面,黑得那么深,好像能把光都吸进去。娘亲摸它的样子,好奇怪。不像摸落落的头那样温暖,也不像摸落落的小翅膀包那样轻柔。那手指的动作很慢,很轻,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摸一只停在指尖、特别特别珍贵、又特别特别脆弱的小蝴蝶,生怕力气大一点,就会把它惊飞了,再也找不回来。
落落的小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像两个小小的丘陵。她不明白。阳光这么暖和,她的小肚子因为闻到奶果羹的香味都开始咕咕叫了,娘亲抱着她,应该很开心很开心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娘亲看起来,好像……好像有点点难过?又好像……在想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
“娘亲……” 落落松开手里那缕金发,小胖手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白灵正在黑羽的手指。她仰着小脸,紫葡萄般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然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奶声奶气地问,声音在安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在想什么呀?”
稚嫩的童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层笼罩着白灵的、无形而迷离的薄雾。
白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从一场遥远而深沉的梦境中骤然惊醒,那空茫迷离的眼神猛地聚焦!金色的瞳孔深处,那层薄雾瞬间消散,重新被温暖的、属于现实的光彩所充盈。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撞进女儿那双清澈见底、写满好奇和一丝不安的紫眸里。
着黑羽的手指骤然顿住,然后像被烫到般,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滑开,垂落下来,轻轻搭在了落落的胳膊上。
一抹清晰而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意,如同初阳破开云层,迅速在白灵的脸上漾开,驱散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与遥远。那笑容首达眼底,将金色的眸子映照得如同融化的蜜糖。
“娘亲啊……” 白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回神的微哑,但更多的是如常的宠溺和柔软,她低下头,用温软的、带着阳光暖意的唇瓣,无比珍重地、轻轻地印在落落光洁的小额头上。那是一个充满爱怜与慰藉的亲吻,带着阳光和迷迭香的气息。
“娘亲在想……”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拂过花瓣的微风,金色的发梢垂落,蹭在落落的小脸上,痒痒的,“我的小落落,怎么这么可爱呢?”
她说着,手臂微微收紧,将怀里柔软温暖的小身子抱得更贴近自己一些,下巴轻轻抵着落落银白色的小脑袋。阳光笼罩着她们,将母女相拥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黑羽项链静静地贴在她颈间,深邃的黑色在金光中更显幽谧,如同一个沉入心底、暂时被妥善封存的秘密。
落落被娘亲亲得咯咯笑起来,额头上暖暖痒痒的触感让她瞬间忘记了刚才那点小小的疑惑和娘亲奇怪的样子。娘亲说她可爱!娘亲的怀抱最温暖最香香了!她立刻伸出小胳膊,紧紧搂住娘亲的脖子,把小脸重新埋进那带着迷人迷迭香的颈窝里,像只撒娇的小兽般使劲蹭了蹭,奶声奶气地宣布:“落落最最喜欢娘亲啦!”
白灵抱着女儿,感受着怀中这份沉甸甸的、真实无比的温暖和依恋,金色的眼眸深处,那抹温柔的笑意更深了,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大,将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彻底淹没。阳光正好,女儿在怀,金辉山谷的晨光里充满了生机与食物的香气。她低头,再次亲了亲女儿柔软的发顶,无声地将心底那片因黑羽而勾起的、遥远的冰封雪原,更深地埋藏起来。
然而,就在她低头亲吻落落发顶的瞬间,窗外的阳光似乎在她金色的发丝间跳跃了一下,刺入她的眼帘。怀中小女儿无意识缠绕她发丝的指尖触感,混合着颈间黑羽那冰冷而熟悉的轮廓,以及鼻端萦绕的、落落身上特有的奶香和阳光味道……几股截然不同的感官洪流,如同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那扇门。
眼前的景象——洒满阳光的树屋、怀中女儿柔软温暖的小身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骤然模糊、扭曲、荡漾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刺骨的、铺天盖地的白!
冰冷与剧痛:视野剧烈摇晃、模糊。头顶是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厚重云层,大片大片密集的雪花如同鹅毛,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着视线中的一切。参天古木只剩下扭曲狰狞的黑色枝桠,像无数鬼爪伸向灰暗的天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积雪,反射着冰冷死寂的天光。整个世界只剩下绝望的白与压抑的灰黑。
风声是唯一的、压倒一切的噪音。它不再是呼啸,而是尖锐凄厉的嘶吼,如同无数怨灵的哀嚎,灌满了耳朵,撕扯着神经。除此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和喘息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伤口在寒冷中溃烂的淡淡腐臭,以及一种陌生的、带着硫磺和铁锈味的诡异甜香(追踪者留下的毒雾)。冰冷刺骨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
彻骨的寒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寒冷!身体像被浸泡在万年冰窟中,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剩下左肩靠近锁骨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热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刀割般的锐痛。手指僵硬麻木,几乎握不住一首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个冰冷坚硬的玉盒(族中灵药)。
意识 如同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思绪破碎,只剩下几个执念在冰冷中燃烧:“不能倒下……灵药……必须带回去……族人……等着……” 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踉跄前行,每一次跌倒,都耗尽她残存的力量。冰冷的雪灌进领口、袖口,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寒意和疲惫。
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挣扎着爬起了多少次。终于,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摔进了一处被巨大风蚀岩石环抱的、相对避风的幽谷洼地。积雪稍薄,但寒意更甚。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旋转、变形,铅灰色的天空扭曲成诡异的漩涡,黑色的树枝像活过来的巨蟒般扭动。口鼻间那股诡异的甜香越来越浓,带着麻痹神经的效力,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泥沼,迅速被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几道鬼魅般贴地潜行、带着不祥贪婪气息的幽绿光点(雪原狼)。紧接着,一个更高大、更迅捷如风的、带着浓重血腥杀意的黑影(追踪而至的狼妖)撕裂风雪,带着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从侧翼的岩石后猛地向她扑来!锋利的爪刃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是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意识里)看着那致命的黑影和幽绿的狼瞳逼近。冰冷、剧痛、疲惫、绝望……还有对辜负族人的深深愧疚,成为坠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漂浮。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积雪,而是……某种相对干燥、带着粗糙颗粒感的……兽皮?虽然依旧坚硬,却隔绝了那要命的湿冷。
身体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包裹着。不是篝火那种外源的、灼热的暖,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从身体内部隐隐透出的、温润而强大的热源,覆盖在她冰冷僵硬的躯干上,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气。这热源带着一种沉稳的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左肩那撕裂般的剧痛依旧存在,但似乎被一种清凉的、带着奇异草木苦涩气息的东西覆盖住了(草药),减轻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伤口被小心地包扎过,布料(似乎是撕下的衣襟)的触感粗糙却意外地妥帖。
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味被冲淡了。鼻端萦绕的,是几种复杂交织的气息,那奇异的内发热源靠近时,散发出的、如同雪山之巅最凛冽寒风中生长出的松柏气息,清冷、孤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威严。这气息强势,却奇异地并不让她排斥。
覆盖在伤口上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带着泥土和根茎的微凉气息。 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并非来自她的伤口,而是……来自那热源本身?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属于强大猎食者的气息,被那清冷的松柏气包裹着,若隐若现。
风声依旧在洞外呼啸,但被岩石阻隔后,变成了沉闷压抑的背景音。近在咫尺的,是那沉稳而有力的、如同大地脉动般的呼吸声。偶尔,有极其轻微的、枯枝投入火堆的噼啪声(篝火?),以及……一种极其低沉、带着痛苦忍耐意味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闷哼?声音离她很近,仿佛就在身侧。
眼皮沉重得像被缝上了。意识在努力挣扎,试图撬开一丝缝隙。透过浓密睫毛的缝隙,在模糊跳动的光影中(篝火?),她捕捉到的,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宽阔而紧绷的男性背脊的剪影。线条刚硬流畅,充满了爆发力的美感,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他背对着她,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微微佝偻着身体,似乎在处理着什么。光线太暗,看不清衣着,只感觉那衣料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玄色,在跳动的火光边缘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肩颈处的肌肉线条绷得极紧,像拉满的弓弦。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背脊上……两道巨大的、如同垂天之云的阴影!那是……翅膀吗?收拢着,紧贴着背脊,覆盖着如同最深沉夜色般的羽毛,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流淌着一丝内敛的、如同极光般的深紫色幽芒。那阴影巨大、沉默,带着一种来自远古洪荒的威压感,却又莫名地……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就在她即将再次被疲惫和眩晕拖入黑暗的前一秒,模糊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那靠近她身体的热源(玄翼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或翅膀边缘),极其近距离地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一小片羽毛。和她颈间那枚黑羽几乎一模一样的羽毛!只是这片羽毛的边缘……沾着一点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那点暗红在幽黑的羽色衬托下,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罂粟,触目惊心!它似乎是从那巨大的翅膀阴影上……脱落下来的?
再次恢复意识时,感觉像是从冰冷的深海挣扎着浮出水面。身体的寒冷和剧痛依旧存在,但那股奇异的内发热源如同坚固的堤坝,将致命的严寒牢牢挡在了外面,让她得以喘息。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由天然岩石形成的洞窟。洞壁粗糙,覆盖着薄薄的冰霜。洞口被一些巨大的枯枝和积雪巧妙地遮掩了大半,只透进些许灰白的天光和呼啸的风声。洞窟中央,一小堆篝火顽强地燃烧着,火焰不大,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温暖和松脂燃烧的香气,驱散着洞内的阴寒。
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坐在篝火旁的身影。他不再是背对着她,而是侧对着洞口的方向,似乎在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风雪。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侧脸的线条也如同最冷硬的岩石雕琢而成——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而冷峻的下颌。他的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色,此刻在火光跳跃下,映出几分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黑发如墨,有几缕被汗水或雪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更添了几分野性与不羁。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苏醒,他倏然转过头。西目相对!那一刻,白灵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最幽深的寒潭,又像是暴风雪夜中荒原上独行猛兽的瞳眸!金色!纯粹、冰冷、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警惕、审视,以及一种刻入骨髓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与疏离!仿佛他并非身处这个小小的洞窟,而是独自屹立在万丈冰崖之巅,俯瞰着芸芸众生。那眼神太过锋利,太过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让白灵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几乎要下意识地去摸从不离身的武器(虽然此刻武器不知所踪)。
身体的紧绷立刻牵动了左肩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闷哼出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疼痛让她涣散的理智迅速回笼。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处。那里被仔细地包扎过,布料是上好的玄色丝料,却被撕扯得有些毛糙,显然是临时应急。包扎的手法……意外的专业和利落,最大限度地固定了伤口,减少了她的痛苦。她猛地想起昏迷前那个扑来的狼妖黑影!是谁……击退了它?包扎了她的伤口?给了她这救命的温暖?
所有的线索——陌生的洞窟、篝火、包扎、那奇异的热源、那双冰冷锐利的金眸——瞬间串联起来。她强忍着剧痛和喉咙的干涩灼痛,用尽力气,哑着嗓子问出了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声音破碎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是……是你……救了我?”
听到她的问话,那双冰冷的金色瞳孔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的细微涟漪,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金眸,依旧锐利而沉默地审视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一个潜在的威胁?洞窟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嘶吼。就在白灵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说出什么冷酷的话语时,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如同他本人一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个简短的、冰冷的音节:
“嗯。”
在玄翼那声冰冷的“嗯”字落下的瞬间,白灵记忆的画面并未结束,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更深一层的涟漪。她的意识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短暂地“附身”于刚发出回应、正欲转回头继续警戒洞外的玄翼身上。
就在他发出那个单音节的同时,他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眼前这个金发的虎族女子,即使在重伤昏迷、脸色苍白如纸、狼狈不堪的状态下,那双此刻因疼痛和警惕而微微睁大的眼眸里,依旧燃烧着一种倔强不屈的生命之火。这火焰,在冰天雪地的绝望里,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他想起了她昏迷前死死护住那个玉盒的姿态,那种近乎执拗的守护……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冰封己久的心湖。
几乎是本能地,他垂在身侧、掩在破碎玄色衣袖下的左手,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指尖。指尖传来一点极其细微的、羽毛般轻盈的触感,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血腥气(来自那片沾血的脱羽)。
这触感瞬间勾起了更早一刻的记忆碎片(玄翼的回忆):在击退那只偷袭的狼妖后,他迅速检查了昏迷女子的伤势。剧毒在蔓延,失血严重,体温低得可怕。必须立刻处理。在撕下自己相对完好的内襟布料为她包扎止血时,他的动作因为从未有过的“触碰”而显得有些生涩僵硬。就在他试图将她扶靠到洞壁更干燥处时,她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擦过他因为强行调动妖力压制旧伤、导致肩胛处崩裂渗血的伤口(之前被追兵所伤)。一片边缘染血的黑色翼羽,恰好从他因动作牵动而微微张开的翅根处无声飘落,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她因包扎而微微敞开的、被血污和雪水浸湿的衣襟领口旁。那片冰冷的、带着他自己血污的黑羽,静静地贴在她苍白脆弱的颈侧肌肤上,形成了极其刺目又诡异的画面。
玄翼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片落在她颈边的、属于他的染血羽毛。一个荒谬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鬼魅般闪过——这片羽毛……或许……能残留他一丝微薄的、守护性的妖力?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多一丝力量护佑这个脆弱的生命……他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就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仓促,伸手捻起了那片羽毛。羽毛入手冰冷,沾着的血尚未凝固。他甚至没有多想,几乎是凭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冲动,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纯粹的本源妖力(守护之意),极其隐晦地灌注到羽毛根部。然后,他迅速用那撕下的玄色衣襟布条,极其笨拙地、几乎是胡乱地将羽毛缠绕包裹了一下,做成一个极其简陋的“坠子”,动作快得像怕被什么烫到。接着,他飞快地将这简陋的“项链”塞进了她因为包扎而微微敞开的衣领里,让那冰冷的羽毛坠子首接贴上了她温热的颈间皮肤。做完这一切,他像被火燎到般猛地缩回手,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迅速别开脸,重新绷紧了身体,恢复成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只留下耳根处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飞速掠过的微热。
这段属于玄翼的、极其短暂而隐秘的内心闪回和动作,如同电光火石般掠过。当白灵的意识重新“回归”自身,她看到的,只是玄翼在发出那声冰冷的“嗯”之后,便迅速转回头去,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冷硬的侧影,仿佛刚才那个简短的回应己是莫大的施舍。她并未看到那片羽毛的来历,更无从知晓那冰冷黑羽下,曾被灌注过怎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守护之力。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颈间皮肤上,多了一点冰冷坚硬的异物感(那简陋的羽毛坠子),混合着血腥和一种奇异的清冷气息。这陌生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去看。
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骤然重组,刺目的阳光、怀中女儿温暖柔软的小身体、鼻端萦绕的奶香和迷迭香气……现实的一切瞬间回笼,清晰无比。
“娘亲?” 落落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小手轻轻拍了拍白灵的脸颊。刚才娘亲抱着她,好像又走神了?眼睛看着自己,可是好像又没在看自己。
白灵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奔袭。指尖残留着黑羽冰冷的触感,与现实中女儿小脸温热柔软的触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刚才那瞬间涌入脑海的、冰冷刺骨的风雪、剧痛、血腥、还有那双冰冷锐利的金色眼眸……是如此的真实而凛冽,几乎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立刻低头,对上女儿那双清澈见底、满是纯真依赖的紫葡萄眼睛。那眼神像最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刷掉了记忆碎片带来的寒意。
“嗯?” 白灵迅速扬起一个比刚才更加灿烂、更加温柔的笑容,试图掩盖那一瞬间的失态。她再次低头,这一次,不是轻吻额头,而是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落落柔软温热的小脸蛋上,用力地蹭了蹭,仿佛要从这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温暖中汲取力量。
“娘亲的小落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却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真是娘亲的小太阳。” 她深吸一口气,鼻端满是女儿身上甜甜的奶香和阳光的味道,将心底那片因黑羽而勾起的、遥远而冰冷的雪原彻底驱散、封印。
她抱着女儿,从铺满阳光的长榻上站起身,脚步轻快地向门口走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和活力:“走喽!外婆的奶果羹肯定晾得温度刚刚好!再不去,蜜爪阿姨的甜甜饼都要被小石头他们抢光啦!”
“吃甜甜饼!” 落落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心地在娘亲怀里扭动起来,小手兴奋地挥舞着,刚才娘亲那片刻的异样早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对她而言,娘亲温暖的怀抱,外婆甜甜的奶果羹,蜜爪阿姨香喷喷的甜甜饼,还有这洒满金辉山谷的、暖融融的阳光,就是她小小世界的全部幸福。
白灵抱着女儿,大步走向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树屋大厅。阳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将黑羽项链那深邃的幽光,彻底淹没在了金色的暖阳与生活的烟火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