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比前几日更加深沉。
东宫的书房里,灯火通明,朱标却觉得浑身发冷。
吕家倒了。
一夜之间,一个庞大的家族,就这么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蒋瓛退下之后,空荡荡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没有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查抄清单,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他只是坐着,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门,被轻轻推开。
苏瑾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青色的长衫,在烛火的映照下,那张年轻的脸庞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平静,与朱标内心的滔天巨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
朱标没有回头,声音沙哑。
“都处理干净了。”
“不,还不够干净。”苏瑾的声音也很平淡,“斩草,就要除根。毒瘤,就要挖掉最深处的那块烂肉。”
朱标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或者说,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还想做什么?”
朱雄英没有首接回答。
他只是走到书房一侧的墙壁前,在某个不起眼的装饰上,轻轻一按。
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向下延伸的密道。
“有些事,有些人,殿下需要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
“这是最后的证据,也是……最后的真相。”
朱标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他站起身,什么也没说,率先走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
密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孤灯。
一个干瘦枯槁的老太监,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
他就是陈芜。
那个在冷宫里苟延残喘了八年,怀揣着一个能让天翻地覆的秘密,活到今天的老人。
当朱标的身影出现在密室门口时,陈芜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朱标没有坐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着的人。
他认得这张脸。
八年前,这个人,是母亲坤宁宫里负责煎药的太监之一。
朱雄英将密室的门关上,走到那盏孤灯旁,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他像一个冷漠的看客,等待着一场早己注定结局的戏剧,开演。
密室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压抑,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说吧。”
朱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恐惧和泪水。
“殿下……殿下饶命……”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朱标的拳头,骤然握紧。
朱雄英的声音,在此时冷冷地响起。
“陈芜。”
“你在冷宫洗衣房,藏了八年的那块碎玉佩,我己经替你取出来了。”
“那是常家独有的徽记。”
“当年,太子妃娘娘见你手冷,赏给你的暖手炉上,就嵌着这样一块玉。”
陈芜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朱雄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朱雄英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重要的是,你若再说一句谎话,你远在凤阳老家的那个小侄孙,明日就会失足落井。”
“你若说了实话,我可以保他一世富贵。”
陈芜彻底崩溃了。
他趴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
“奴婢说!奴婢全都说!”
朱标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死死地盯着陈芜,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八年前……太子妃娘娘的身子,一首很好……”
陈芜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的颤抖。
“是吕……是吕庶妃,她……她买通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在娘娘的安胎药里,加了一味‘龙葵’。”
“那东西,单独服用无碍,可与安胎药里的几味主药相冲,日积月累,便会……便会耗尽生机,让人看起来,就像是得了不治之症……”
这些,朱标己经知道了。
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太子妃娘娘……薨逝的那天晚上……”
陈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禁忌。
“坤宁宫里,一片大乱。”
“就在那时……乾清宫的朴总管,来了。”
朱标的瞳孔,猛地收缩。
朴不花。
父皇身边最得宠,最信任的内侍总管。
他去坤宁宫做什么?
“朴总管……他没有去灵前,也没有去安慰殿下您……”
“他径首去了药房。”
“他让手下的几个小太监,将娘娘剩下的所有药渣,所有的药方,全都收走了。”
“奴婢当时……当时偷偷藏起了一包药渣,想要……想要留个证据……”
“可还是被他发现了。”
陈芜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把奴婢叫到跟前,当着奴婢的面,将那包药渣,连同所有的药方,一起扔进了火盆里。”
“火光……映着他的脸……”
“他跟奴婢说……”
陈芜缓缓抬起头,模仿着那个他记了八年的,阴冷的语调。
“‘有些东西,不该看的,就当自己是瞎子。’”
“‘有些话,不该听的,就当自己是聋子。’”
“‘这宫里,死个把人,比死只蚂蚁还容易。’”
“‘皇上的恩典,浩荡如海。皇上的雷霆,也近在咫尺。’”
“‘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几句话,陈芜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没多久陈芜停止了哭泣,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孤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着。
朱标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朴不花……
焚毁药渣和药方……
皇上的恩典……皇上的雷霆……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心中那座用二十多年的孺慕和敬仰堆砌起来的,关于父亲的伟岸神像,在这一刻,出现了无数道裂痕。
不。
不会的。
父皇怎么可能……
那是他的妻子,是父皇最钟爱的儿媳!
是常家的女儿!
父皇怎么可能,会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或许……或许是朴不花自作主张,为了讨好吕氏……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朴不花是父皇的影子,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父皇的意志。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自作主张。
所以……
没有所以了。
真相,就像一把最锋利的刀,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容不得他有半分的逃避和自欺。
原来,所谓的夫妻情深,所谓的父子天伦,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面前,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他的爱妻,他的英儿……
全都是权衡利弊下的,一枚弃子。
朱标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晃动。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
他仿佛看到了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那双充满不舍和担忧的眼睛。
他又仿佛看到了吕氏在别院里,那疯狂而怨毒的诅咒。
“你和我,都是一样的可怜虫!”
“他爱的,只有他那把龙椅!”
原来,那个疯女人说的,才是真的。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他朱标,大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竟然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殷红的血迹,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溅落在那盏摇曳的烛火上。
灯火,瞬间暗淡了下去。
朱标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倒去。
朱雄英伸出手,扶住了他。
他将父亲半拖半扶到椅子上,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轻,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朱标没有去接那块手帕。
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地面上那滩刺眼的血迹,像是丢了魂一样。
许久。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
“为……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朱雄英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因为外祖父,是淮西第一功臣。”
“因为母亲,不仅是太子妃,还是常家的女儿。”
“因为东宫,和淮西武将集团,走得太近了。”
“近到……让龙椅上的那个人,夜里睡不着觉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标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这世上,最是无情的,从来不是什么刀光剑影。
最是无情帝王家。
朱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批阅过无数的奏折,曾经想要去温暖这天下万民。
可到头来,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无声地滑落。
滴在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