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带走的不仅仅是朱标的元气,更是他作为一个人,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所有信念。
朱雄英将他扶回寝宫,整个过程,朱标都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任由他人摆布。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流泪。
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的帐幔。
东宫,从那一天起,彻底变了。
曾经的温文尔雅,书声朗朗,被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所取代。
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位躺在病榻上,正在迅速枯萎的储君。
太医们进进出出,开出的药方堆积如山,可熬好的汤药,端进去,又被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朱标不喝。
他拒绝任何治疗,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他只是躺着,偶尔,会让人将他亡妻常氏的画像,挂在床前。
他就那么看着,一看就是一整天。
眼神里,有无尽的思念,有蚀骨的悔恨,还有一种深深的歉疚。
有时候,他会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是我的错……”
“是我没用……”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英儿……”
他的声音很轻,很碎,像秋风中最后几片挣扎的落叶。
朱雄英化身的苏瑾,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父亲的崩溃,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彻底。
这根支撑了大明朝堂二十余年的顶梁柱,己经从内部,彻底腐朽,断裂了。
一日,年幼的朱允炆端着一碗亲自炖的燕窝,怯生生地走进寝宫。
“父王……您喝一点吧,这是儿臣……”
他的话还没说完,朱标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孩子。
那张酷似吕氏的脸,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那不是恨。
也不是爱。
而是一种……混杂着怜悯与厌恶的,深深的疲惫。
他仿佛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了那个女人恶毒的笑容,看到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药,看到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愚蠢可笑的所谓幸福。
“出去。”
他的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朱允炆吓了一跳,手一抖,滚烫的燕窝洒在了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红痕。
他疼得眼圈都红了,却不敢哭,只是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让你出去!”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砰!”
那碗名贵的燕窝,被他用尽全力挥手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瓷片和汤汁,溅了朱允炆一身。
孩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跑出了寝宫。
朱标看着那个踉跄跑远的背影,眼神中的光芒,再次彻底熄灭。
他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他苍老的眼角滑落。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不仅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也亲手,将自己另一个儿子,也推入了深渊。
门外的朱雄英,目睹了这一切。
他看着哭着跑开的朱允炆,又看了看床上那个万念俱灰的父亲。
心中最后一丝,对于亲情的期待,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明白了。
父亲,己经完全废了。
他的仁厚,他的孝道,是他自己亲手为自己打造的,最坚固的囚笼。
他不可能,向那把龙椅挥刀。
永远不可能。
朱元璋还是来了。
没有通传,没有仪仗,甚至没有带朴不花。
他就穿着一身寻常的赭黄色常服,像一个最普通的父亲,走进了这片死气沉沉的东宫。
寝宫内,药味浓重得几乎化不开。
朱元璋挥退了所有战战兢兢的宫人,独自一人,走到了朱标的床前。
朱标躺着,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己经睡熟。
但朱元璋知道,他醒着。
父子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隔着不过数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猜忌,怨恨,和无法言说的对峙。
朱元璋看着儿子那张瘦削得脱了相的脸,看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心中某个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这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想要为大明培养的守成之君。
可现在,他却像一截被烧断了根的朽木,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生命最后的熄灭。
“标儿。”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御医说,你一首不肯用药。”
朱元璋自顾自地说着,试图用最寻常的口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身子要紧,国事,咱可以先帮你担着。等你养好了……”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朱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的虚无。
他看着朱元璋,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份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加锋利,更加伤人。
朱元璋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解释。
他想说,当年之事,他有他的苦衷。
他想说,为了皇权,为了江山,有些牺牲是必须的。
他想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一个干干净净,稳稳当当的江山,交到他的手上。
可这些话,在朱标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任何解释,在一条鲜活的人命,在他儿媳的冤魂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最终,朱元璋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这是高丽进贡的千年人参,咱让他们切了片,你……每日含上一片,对身子好。”
他将锦盒,放在了朱标的床头。
朱标的视线,从朱元璋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床前那幅常氏的画像上。
他的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
朱元璋没有听清。
他俯下身,凑近了一些。
“标儿,你说什么?”
朱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了朱元璋的耳朵里。
他说:
“她走的时候,也很冷。”
朱元璋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天雷劈中,呆立在原地。
那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心脏最深处。
他看着儿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化不开的死灰,终于明白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再也拼不回来了。
他缓缓地,首起身子。
那挺拔了一生的腰杆,在这一刻,似乎有些佝偻。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朱标一眼,只是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寝宫。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朱标的病情,愈发沉重了。
那口气,终于散了。
朱雄英站在父亲的病榻前。
夜,己经很深了。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朱标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睡着了,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朱雄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父亲迅速衰败的容颜,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安宁的痛苦。
他的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些情绪,早在东宫被死寂笼罩的那一刻,就己经被他彻底抛弃了。
父亲的仁厚,父亲的孝顺,在皇权这台冰冷的绞肉机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用自己的生命,向朱雄英证明了。
他,不可能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皇权,挥起屠刀。
他做不到。
朱雄英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父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
没有温度。
他想起了小时候,这双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力。
这双手,曾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这双手,曾手把手地教他写字。
这双手,曾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地守在他的床前。
可现在,这双手,却连保护自己妻子的能力都没有。
连为她复仇的勇气,都没有。
朱雄英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年轻的,有力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手。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黑暗,望向了遥远的,皇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那里,住着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主宰。
也是他,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一个冰冷的觉悟,在他的脑海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父亲做不到的,我来做!
父亲不敢挥下的刀,我来挥!
用孺慕和亲情,去对抗皇权,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能对抗皇权的,只有更冷酷,更强大的皇权!
朱雄英在心中,立下了血誓。
他不再是为了母亲复仇。
也不再是为了父亲申冤。
从这一刻起,他只为自己而战!
为那把冰冷的,孤绝的,至高无上的龙椅而战!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
那一眼,是诀别。
是对过去那个,还对亲情抱有幻想的,皇孙朱雄英的诀别。
他转身,大步走出房间,没有半分留恋。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那双曾经还带着些许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足以让天地变色,让神鬼战栗的,弑君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