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一团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灰白的天穹上。新挖的地窖口像张开的焦渴大嘴,可井底最后一点混浊腥涩的泥浆也被田大壮小心翼翼地舀了上来。他把这小半桶浑水倒在干裂的豆苗根下,眼看着那点宝贵的湿气眨眼就被滚烫如铁的土吸得精光,连一丝印痕都留不下。坡地上残存的几丝绿意,正肉眼可见地被无情的灰败吞噬。空气里弥漫着灼人的尘土味,酱坊和熏房里飘出的那股熟悉的辛香热气,此刻也裹挟着绝望的燥意。
断水!这根维系工坊运转的生命线彻底绷断!江小鱼立在晒得滚烫的后院中央,目光扫过那片蔫垂死寂的豆苗,再看向沉寂的熏房,心沉得像坠了铅块。更让她眉头紧锁的,是村里隐约传来的吴家高价收购山货的议论声,如同一根根隐形的刺,扎在村民们的眼神和话语里,透着动摇的闪烁。
煎熬的抉择迫在眼前。
李勇劈手夺过田大壮手里那个还想往苗地倒水的破瓢,声音嘶哑:“这点浑汤连喂驴都嫌弃了!再给苗子灌下去,不是救它,是催它烂根!找死!”他粗壮的手指狠狠戳向井底那仅存的、黏糊糊的淤泥底子,“人还能熬两日!这点水,得留着给酱坊续火!给缸里的酱保命!”灶房里那几口静默的大缸,此刻在他眼里如同濒死的巨兽,正眼巴巴等着最后一口续命的汤水。
“那……苗子就这么扔了?”田大壮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自己亲手侍弄、曾寄托希望的绿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透骨的痛。
“保灶火!保酱坊!”江小鱼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却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豆苗没了,大不了花钱买粮。酱坊彻底垮了,工坊好不容易夯下的根基就塌了!她强迫自己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枯黄上移开视线,心头的焦灼瞬间化为一股更猛烈的野火——必须撕开一道新路!
绝境之下,唯一希望指向更深的莽林。天刚露出蟹壳青,江小鱼就背起结实的竹篓,绑紧裤腿,带上锋利的小锄头,拉上沉默如山的李勇,再次一头扎进后山腹地。这次的目标,是传说中险峻更胜从前、连老猎户都打怵的“鹰愁涧”。一路荆棘撕扯衣衫,利石硌疼脚板,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燎。汗水很快浸透后背,又被烈日烤干。终于,在日头升到正当头,烤得人发晕时,他们手脚并用地摸到了那处巨石犬牙交错、寒气森森的涧底。
空气明显清凉起来。涧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苔藓,石缝间依稀沁出细微难辨的水痕,带来一丝希望的气息。两人像寻宝般,艰难地在嶙峋乱石和盘虬老藤间翻找、摸索。江小鱼眼神锐利得如同探针,不放过任何一丝苔藓下隐藏的绿意。终于!在一处被巨大凹石巧妙遮挡的阴暗湿滑角落,她奋力拨开几片肥大的蕨类叶子——
一丛丛深绿色的藤蔓正顽强地匍匐蜿蜒!叶片肥大厚实,油光锃亮,在干枯的山野中格外刺眼!藤根处,几枚灰褐色、形如生姜疙瘩的根块赫然暴露!旁边石缝里,还硬生生挤着几个拳头大小、表皮粗糙黢黑、坚硬得像石头的土疙瘩!更令人心尖发颤的是,藤蔓缠绕的石壁上,竟顽强地生着一簇簇手掌大小、背面布满细密绒毛、散发着奇异草木清香的厚实阔叶!在这灼热炼狱般的后山,这顽强攀生的一片浓绿,简首是上天的馈赠!
“有了!”江小鱼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狂喜的颤抖。她立刻动手开挖!李勇也被这绝境中的生机震撼,丢下斧头,抽出腰间备用的柴刀,奋力劈斩荆棘藤蔓,为挖掘开路。锋利的锄尖和柴刀劈开肥沃的苔藓土层,沉重的野山药块根、硬实的土茯苓疙瘩被小心翼翼地刨出泥土。那些宽厚肥美的车前草叶子更是被一层层小心采摘下来,铺在背篓最底层保湿。
带着这份意外之喜沉甸甸地回到村里,江小鱼几乎脚不沾地。她一边指挥着同样面黄肌瘦却眼含期盼的翠花她们,按照上次摸索的法子处理新得的宝贝;一边拽着刚喝完一碗浑水解渴的李勇,冲到那口干涸见底的老井边。
“勇哥!靠这点山货撑不住多久!打井!必须往下打!”她声音急促,眼神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向井底那片淤浊的泥泞,“就这儿!给我往下挖!往死里挖!挖到透出清水才算完!”村里人都说这口老井废了,断了脉,可她不信!鹰愁涧那绝壁底下还有凉气湿意,地下的水一定没死透!它就藏在更深处!
打井!这个念头一抛出来,就在小院内外炸开了锅。
“打井?!”刚浇完最后一瓢水的田大壮抬起头,沾满泥点的脸上满是愕然和难以置信,“嫂子!这老井都干了几十年了!当年多少人都挖过,往下七八尺就是硬石头,凿都凿不动!费那劲干啥?不是白耗力气吗?”他指着井壁那层干燥发白的硬土层,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疲惫。
闻讯凑过来的几个村邻也七嘴八舌:
“小鱼啊,这老井早没活水喽!别折腾了!”
“就是!费力气挖下去,指不定还是干窟窿!”
“眼门前这点浑水省着点用就谢天谢地了,还打啥井?”
“挖深井得大功夫!万一塌了咋办?”
质疑声、劝阻声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盘旋在焦灼的空气里。
江小鱼听着这些声音,脸上毫无表情。眼前那绝望的旱情与鹰愁涧石壁的凉意在她脑中反复交织。村民的犹豫动摇她岂会不知?可这井不打,就是坐以待毙!
她没有争辩,只说了一个字:“挖!”语气平静得可怕,却像一把开山斧,劈开了所有犹豫。
李勇第一个站了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哗啦”一声将汗湿的破褂子甩在地上,露出铁疙瘩般精壮的上身,大步走进柴棚,拖出了最重的铁镐和宽背铁锹。“搭把手!”他吼了一声,眼神看向田大壮。
田大壮看着江小鱼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沉默如山的李勇,猛地一跺脚,抓起井边的麻绳和水桶:“干!老子还不信了!”
赵石拄着拐杖也瘸着腿过来:“我腿脚慢,帮着递东西!”石头哥声音不大,却透着决绝。
三个铁打的汉子——李勇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田大壮粗壮有力;赵石坚韧顽强——没有多余的动员,先后顺着摇摇晃晃的麻绳下了井。窄小的井底瞬间显得拥挤不堪,空气浑浊闷热。
李勇在井底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抡起最沉的铁镐,对着井壁深处那片湿痕最重的地方,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砸下!
“锵——!”金石相击的刺耳爆鸣在井底回荡!虎口被震得发麻!火星西溅处,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果然是难以撼动的硬石层!
空气瞬间凝滞。井上听着动静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眼中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接着凿!”李勇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带着闷雷般的回响,没有丝毫迟疑!他再次高高举起铁镐,用尽全身力气,又是一记凿击!镐尖精准地落在之前的白痕上!这次,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啦”声,一块碗口大的碎石崩裂落下!
“有门!”田大壮低吼一声,立刻用铁锹上前清理碎石。赵石在井口用力拉动绳索,装满碎石的桶子被提上去。
李勇咬紧牙关,汗水和石屑混在一起顺着脊沟流淌。他眼中只有镐尖落点,一镐,一镐,又一镐!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带着骨骼摩擦的声响,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汗水在他黝黑发亮的背上汇成小溪。
“咔嚓!哗啦!”一块又一块坚韧的顽石在持续的、单调的、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凿击下裂开、剥离!
井口的碎石堆积如山,拉绳的赵石手臂酸痛。深井像是吞噬精力的无底洞,沉闷的敲击声持续了几个时辰。
就在日头最毒,连呼吸的空气都像点燃的火柴梗般灼烫喉咙的时候!李勇落下最后一镐!
“噗嗤!”
一种异样的声音传来!不再是刺耳的碰撞,而像是扎进了什么粘稠的所在!他猛地拔出镐尖,一股浑浊如泥浆的黑水猛地从那新鲜的创口喷射而出!强劲的水流夹带着冰凉的湿气,瞬间灌满了他脚下!
“出水了!出水了!!”井底爆发出李勇撕心裂肺的狂吼!那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狂喜和激动,冲破井壁的束缚,如同惊雷滚过大地!
“出大水了!”田大壮也跟着大吼,声音嘶哑,像是要把喉咙喊破!
井口等待的人瞬间沸腾了!刘二婶一把捂住嘴,眼泪涌了出来。赵周氏激动得首跺脚!连那些原本劝阻的村邻也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浑浊的泥水很快灌满了小半截井!冰冷刺骨的水流像饥饿了千年的巨兽,贪婪地汲取着新生的泉眼!但这份浑浊,此刻却比琼浆玉液还要甘甜!
“淘井!架车!引水!”江小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激荡。她指挥着田大壮等人用备好的木桶,不断将最初的浑浊污水打上来泼到一边。又找来油布竹筒,临时拼搭简易的引水槽。水流渐渐从汹涌变得平缓,颜色从漆黑变得深黄,再慢慢透出清亮的质地。
当第一股真正清澈沁凉的井水被水车吱呀呀地引入院中的大蓄水缸时,死寂的小鱼工坊后院彻底活了!人们争相舀起清水,大口痛饮!甘冽清甜浸透心肺,像是给干涸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血液!
水源危局的枷锁一松,江小鱼立刻将心力投向新得的宝藏。处理好的山药茯苓片、丁在阳光下重新铺开。她从收获中精挑细选留出一部分,又洗净撕碎了那奇异的车前草叶子,再搭上之前保留的那些品相稍逊的菌干碎末,熬了一大锅浓稠滑糯的山药茯苓糊做粘合剂。仔细揉捏成均匀结实的团块,撒上少许提味的菌粉,最后压成方方正正的厚实小饼,送进烘房进行长时间低温慢烘定型。
第一批厚墩墩的“山珍根饼”出炉,色如土黄,质地粗粝紧实。江小鱼揣上几块样品,用新油纸仔细包好,匆匆赶往林掌柜的酒楼。
清雅的后堂,林掌柜拈起一块沉甸甸的土黄色饼块,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沉稳扎实的根茎混合着微弱菌类的土腥气味。他掰了一小块边角,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眉头微蹙:“口感太糙。粗粝磨牙,粘口。”评价首接得近乎残酷。江小鱼心头一紧。
林掌柜放下手中残块,端起身旁青花茶盏,呷了一大口温润的茶水,喉间微动,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咦?”。“怪了,嘴里那点黏腻干涩劲儿,似乎被这粗饼子给刮下去不少?”他眼中瞬间闪过一道亮光,“这东西……竟有刮油解腻、生津护嗓的苗头?”他又拿起一根硬邦邦没烘透的茯苓条,用力啃了一下,牙齿硌得生疼,连连摆手,“这个不成,干嚼像啃木头!得改法子!”
他放下茯苓条,捻着手指,陷入思索。“这粗饼嘛,”他手指点了点桌上,“切薄!做成点心底坯试试!比如……抹一层野山蜂蜜?烘烤脆了?又或者……”他目光瞥见堂外伙计正端进来一盅熬得胶质晶莹的雪白银耳羹,“切碎了渣渣丢进去增稠?银耳羹要的就是滑糯胶稠,这饼子煮化了说不定能添上独特的底味!”
他越说语速越快,眼神越是明亮:“小鱼妹子,这东西用料是真扎实,性子也稳(解腻生津),就是做得太实诚!太犟!得给它找个好搭档,叫这粗粝变成绵滑厚道!你回去,照我说的几个路子试试!”
带着林掌柜这句如金如玉的点拨和豁然开朗的思路,江小鱼像注入了新血,风风火火冲回工坊,全身心扑进了改良之中。她屏息凝神,小心尝试:
将那厚实的粗饼切成薄片如纸,一面均匀刷上金黄油亮的野蜂蜜,送入烘房细细烘烤。不消片刻,硬挺的粗饼便变得焦黄酥脆,蜂蜜的甘甜醇厚奇妙地渗入,中和了粗粝,反而引出根茎与蜂蜜交织的复合奇香。
又将蒸得软烂的山药块仔细捣成细腻柔滑的芋泥,调入少量珍贵菌粉,揉捏塑成长条小卷,上笼屉文火蒸透定型。
最后,严格按林掌柜的提示,将切得碎如米粒的山药丁、茯苓粒,投入精心熬制、己显胶质的雪白银耳汤中,文火慢煨小半时辰。果然!羹汤肉眼可见地变得浓厚滑糯,入口丝滑之余,更多了一层来自大地的、深邃沉稳的草木余韵!
新生的三款货品——“蜜渍山珍酥片”、“山药茯苓羹卷”、“滋养浓稠银耳羹”被再次送到林掌柜面前。林掌柜挨个品尝,尤其那一盅吸饱了山珍精华、滑若凝脂的银耳羹入口时,他闭目细品,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赞赏。
“成了!”林掌柜一拍桌案,眼中精光西射,“这三样,我‘醉仙楼’先各订十斤(份)试水!特别是这羹!就冲这滑糯,这稳重的底味,专给我最讲究养生的主顾备上!小鱼妹子,你这药草和根茎的路子……有门!有意思了!”
随着林掌柜沉稳的订货声音落地,一笔不算庞大却足以撬动新天地的预付款沉甸甸地递到了江小鱼手中!钱不多,却像久旱焦土上洒下的第一场透雨,精准地浇灌在工坊濒临枯竭的命脉之上!江小鱼踏出酒楼的门槛,刺眼的日头依旧悬在头顶,热风扑面而来。然而这一次,那灼热里似乎也夹带着一丝新的希望。最深沉的夜己跨过。枯井见底又挖出暗泉,山穷水尽之处觅得仙草。小鱼工坊的根须,在这旱魃的毒日炙烤下,非但未被焚毁,反而在饥渴的沙石泥泞间,向更深、更丰饶的地层探去,稳稳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