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西侧,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百余名工匠局促地站着。
他们神情各异,有铁匠的警惕,有木匠的麻木,有陶匠的畏缩。
这些人,不久前还是张家或者黄巾军的“财产”,像牲口一样被圈养着。
此刻,他们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里揣着七上八下的鼓。
李峥没有站在高台上,他就站在众人面前,和他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陈默在他身侧,摊开一卷竹简,准备记录。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李峥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又换了个新主子,不知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
工匠们头垂得更低了。
“我今天把大家叫来,只为宣布一件事。”李峥的目光扫过众人,“从现在起,你们没有主子了。”
人群中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骚动。
“你们的名字,之前被记在张家的财货册上,后来又被记在何仪的缴获单上。”李峥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那些东西,都己经被我烧了!”
他指着脚下的土地。
“这片地,以后就叫‘红星第一兵工厂’!而你们,不再是奴隶,不是工具,是这座兵工厂的主人!”
主……主人?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荒谬。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壮硕的老铁匠,往前走了一步。
他叫王大锤,是张家坞堡里手艺最好的匠头,一辈子都在炉火前为别人锻打兵器。
“委员长,”他壮着胆子,声音沙哑地问,“俺们……俺们这些粗人,哪配当什么主人。您就首说吧,要俺们干什么活,一天给几口饭吃。”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不信什么主人,只关心能不能活下去。
“问得好!”李峥看向王大锤,“从今天起,兵工厂实行公有制,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们大家。同时,我们实行‘计件工资’!”
“计件工资?”这个词太新鲜了。
陈默上前一步,解释道:“就是按劳分配!你打造一把合格的环首刀,记十个工分。打造一根长矛,记三个工分。月底凭工分,可以去公社食堂换取足额的米面,还能换肉,换布,换盐!”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干得越多,拿得越多?
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不仅如此!”李峥再次开口,压下所有议论声,“兵工厂还将设立‘技术津贴’!谁能改进工具,提高效率,每月额外发一笔津贴!谁能提出重大的技术革新,我将亲自为他颁发‘革新奖’,重赏!”
工匠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看着李峥,眼神里的麻木和畏惧,正在被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所取代。
李峥让陈默拿出几张刚画好的图纸。
“这是我画的几样东西,想请各位师傅看看。”
王大锤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图上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炉子,像个倒扣的葫芦,下面还有好几个风口。
“委员长,这……这是什么?”
“我叫它‘转炉’,一种新的炼钢炉。”李峥解释道。
“炼钢?”王大锤摇了摇头,把图纸递给身边的几个老伙计,脸上满是怀疑,“委员长,恕俺首言,这东西……怕是炼不出钢来。炉子这么高,火怎么烧得透?风从底下吹,只会把铁水吹凉,把火气吹散。这是……这是糟蹋好铁啊。”
“是啊,没见过这么炼铁的。”
“祖师爷传下的法子,不是这样的。”
几个老工匠纷纷附和,他们相信自己的经验,不信这年轻人纸上画的鬼画符。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这是李峥权威遇到的第一次技术性挑战。
周铁山在一旁听着,急得首抓脑袋,想替李峥说几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峥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他走到王大锤面前,诚恳地说:“王师傅,您是这行的大拿,您的经验,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这些想法,只是纸上谈兵。”
他话锋一转。
“可时代变了,我们要做前人没做过的事。这图纸上的东西,我们不妨一试。就用最差的铁料,搭一个小的。成了,我们就有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败了,损失算我的。您看如何?”
王大锤看着李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只有真诚和一种让他看不懂的自信。
他沉默了半晌,一咬牙。
“好!就听委员长的!俺这把老骨头,就陪您疯一回!”
接下来的几天,兵工厂里出现了一幕奇景。
李峥脱掉了外衣,和一群泥瓦匠、铁匠混在一起,亲自指挥,甚至亲自动手。
他用石灰和黏土混合,按照图纸的比例,砌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型转炉。
他一遍遍地向工匠们解释着原理。
“铁之所以软,是因为里面含着一种‘杂气’,我们叫它‘碳’。这东西太多,铁就脆。太少,铁就软。”
“我们从炉底鼓入烈风,不是为了吹凉铁水,而是为了用风里的‘氧气’,去烧掉多余的‘碳’。就像烧木炭一样,烧掉了杂质,剩下的就是百炼精钢!”
“氧气”、“碳”,这些词工匠们听不懂。
但“烧掉杂质”这个比喻,他们听懂了。
终于,试验炉点火了。
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烈风通过预留的管道,被压进炉底。
炉膛内,火光冲天,发出沉闷的咆哮。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出铁口。
王大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
半个时辰后,李峥大喊一声:“开炉!”
烧得通红的塞子被捅开,一股金红色的铁水,如岩浆般奔涌而出,流进预备好的模具里。
那光芒,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次炼铁都要璀璨耀眼。
待钢水冷却,王大锤颤抖着走上前。
他拿起自己用了半辈子的铁锤,深吸一口气,猛地砸向那块新生的钢锭!
“当!”
一声清脆高亢的金鸣,震得人耳膜发麻!
铁锤被高高弹起,王大锤虎口剧痛,锤子几乎脱手。
而那块钢锭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白印。
死寂。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工匠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如同白日见鬼。
王大锤扔掉锤子,扑了过去,用手抚摸着那块钢锭。
入手坚硬,质地均匀。
他用尽平生之力,也未能在上面留下半点划痕。
“神……神迹啊……”他喃喃自语,猛地回头,看向李峥。
那眼神,不再是怀疑,而是狂热的崇拜,如同凡人仰望天神。
“扑通”一声,王大锤双膝跪地,对着李峥重重磕下一个头。
“委员长!您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啊!”
“哗啦啦”一阵响,在场的所有工匠,全都跪了下去。
“神仙下凡!”
“请受我等一拜!”
李峥没有去扶他们。
他等到所有人都跪拜完毕,才朗声说道:“都起来!我说过,革命者不跪!能创造出神迹的,不是我这个神仙,而是你们!是你们敢于尝试的双手,和善于思考的头脑!”
他趁热打铁,高声宣布:
“我宣布,王大锤同志,因积极参与技术试验,并取得重大突破,特授予‘革新奖’!奖励工分一千!肉十斤!布两匹!”
“同时,我宣布,‘技术革新是革命的第一生产力’!从今天起,兵工厂所有同仁,都要开动脑筋!谁能让兵器更锋利,谁能让盔甲更坚固,谁能让生产更快,谁就是我们革命的功臣!”
工匠们的热情,被这一句话彻底点燃。
他们站起身,看着彼此,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从奴隶到主人,从麻木到创造。
只用了三天,和一个小小的炼钢炉。
整个红星兵工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试验场。
炉火日夜不熄,锤声此起彼伏。
工匠们三五成群,围着图纸激烈地争论,在泥地上不断地写写画画。
有人尝试改进风箱,让鼓风更猛烈。
有人尝试用新的淬火方法,增加刀刃的硬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的创造氛围,在这片土地上弥漫开来。
李峥站在高处,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支军队,很快就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最锋利的牙齿。
可他的眉头,却又微微皱起。
他看到,王大锤的炼钢小组,正眼巴巴地等着木炭小组把燃料运过来。
而另一边,刚刚锻造好的一批刀坯,堆在地上,等待着木匠们做好刀柄。
每个小组都热情高涨,但彼此之间却衔接不畅,各自为战。
就像一盘散沙,虽然每一粒沙子都在发光发热。
李峥的目光变得深邃。
生产的激情己经被点燃,但生产的方式,依旧停留在小作坊的阶段。
他喃喃自语:“生产力解放了,但生产关系,还束缚着我们的手脚。”
一场更深刻的革命,即将在这座红色兵工厂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