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峥将那份薄薄的情报放在桌案上,指尖轻轻敲击着竹简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不够。”
他抬头看向肃立在面前的红娘子,目光平静却锐利。
“我要的不是他的行踪,不是他要去哪里杀人。”
李峥的声音不高,却让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我要他的灵魂。”
红娘子眼神一凛,没有半分迟疑。
“我需要一份剖析图。”李峥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他为什么会同情贫弱?是地主施舍给佃户的怜悯,还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朴素共情?他为什么又要剿灭‘山贼’?是维护他豪强阶级秩序的本能,还是被‘保境安民’的虚假道义蒙蔽了双眼?”
“这些矛盾,就是他的病灶,也是我们能下刀的地方。”
“我要知道这些矛盾的根源。我要一份关于他灵魂的报告。”
红娘子挺首了背脊,像一杆即将离弦的箭。
她没有问该怎么做,也没有问为什么。
“明白!”
两个字,斩钉截铁。
她转身,快步离去,带起的风吹动了桌案上的烛火。
三天后,真定县城。
一个抱着孩子的憔悴妇人,蜷缩在赵家坞堡不远处的墙角下,向路过的仆役乞讨着残羹。她的眼神浑浊,嘴里念叨着对赵家小郎君的祝福,耳朵却贪婪地捕捉着仆役们闲聊的每一句话。
市集的布庄里,一个自称来自南方的行商,正唾沫横飞地跟掌柜的套着近乎,不经意间便将话题引向了城中各家豪强的风评,尤其是对那位以武勇闻名的赵家麒麟儿。
赵氏宗族田产的阡陌上,一个新来的短工沉默寡言,干活却格外卖力。他只在休息时,与那些世代为赵家耕作的老佃户蹲在一起,听他们抱怨今年的收成,也听他们偶尔念叨起小郎君的好。
肃反委员会最精锐的情报科成员,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化作流民、货郎、工匠、乞丐,渗透进真定县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斥候,而是带着明确任务的社会调查员。
他们的问题都经过精心设计。
“听说赵家小郎君仁义,不知是真是假?”
“赵郎君对自家的佃户都这么好,为何对那些落草为寇的黄巾如此痛恨?”
“他惩治了王家的恶奴,可他自家的部曲,难道就没个仗势欺人的?”
每一条信息,无论大小,都被迅速汇总,通过秘密渠道,送到城外的一处联络点。
红娘子亲自坐镇,将这些零碎的情报进行交叉比对和甄别。
很快,一个矛盾而立体的人,开始在她的脑中成形。
“头儿,”一名情报小组长皱着眉汇报道,“情况有些奇怪。根据佃户们的说法,赵云确实多次阻止了宗族里管事提高田租,甚至还自掏腰包,补过几户绝收佃户的口粮。”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也从侧面打探到,他对黄巾军的仇视深入骨髓。他训练宗族义勇时,反复强调的就是‘剿灭妖贼,匡扶汉室’。他似乎将这两件事分得很开。”
另一名干事补充道:“没错。他同情身边的穷人,却要杀死远方的穷人。这……这不就是委员长说过的,阶级局限性吗?”
红娘子没有说话,她纤细的手指在一张刚刚绘制出的简易关系图上移动。
图中,赵云的名字被放在中央。
一条线连接着“宗族豪强”,上面标注着“出身,利益共同体”。
另一条线连接着“底层佃户”,标注着“同情,庇护”。
还有一条线,指向更远处的“黄巾”和“山贼”,上面用朱笔写着两个字:“敌视”。
“他的善良,是有边界的。”红娘子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笃定。
“在他的世界里,赵家的佃户是他的‘民’,他有责任去保护。而黄巾和山贼,是破坏他家园的‘贼’,他有义务去铲除。”
“他看不到,佃户和山贼,本就是同一种人。”
“他的正义,是地主的正义。他的秩序,是豪强的秩序。”
红娘子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她终于明白了李峥要的“灵魂剖析图”是什么。
那不是要评判赵云的好坏,而是要找到他思想钢印上的裂痕。
她拿起笔,在一张全新的白纸上,写下了报告的标题。
当这份详尽的报告呈现在李峥面前时,连一向沉稳的陈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己经不是一份情报。
这是一篇论文,一篇关于一个古代人物的、完整的社会学与心理学分析报告。
报告分了西个部分。
【阶级成分】:真定望族赵氏嫡系子弟,标准的士族地主阶级。其家族占有大量土地和人口,是现有剥削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与坚定维护者。
【社会关系网络】:与本地其他豪强存在竞争,但关系不差。因其品行高洁,不屑于参与乡里龌龊事,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宗族内部威望极高,受长辈器重。在治下佃户与部分平民中有“仁义”的侠名。
【核心思想剖析】:其世界观建立在“忠君护乡”的传统士族道德之上。认为天下大乱是由于朝廷奸臣当道,而非制度本身的问题。其行为逻辑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变体。他朴素的正义感,被这套思想牢牢束缚在“维护现有秩序”的框架内。
【可争取性评估】:核心矛盾在于,其对底层个体的“同情心”与维护整个压迫阶级的“立场”存在根本对立。这份同情心,是我们可以引爆他内部思想斗争的火药。他并非顽固反动派,而是一个被旧思想蒙蔽的、可以被教育和改造的潜在团结对象。改造的关键,在于打碎他“忠君护乡”的幻想,让他看清自己所维护的秩序,正是造民苦难的根源。
李峥一字一句地读完,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他将竹简轻轻放下,看向红娘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这不再是情报了。”
他拿起那份报告,对屋里的陈默和周铁山扬了扬。
“这是一张精确的人体剖面图。病灶在哪里,血管怎么走,神经在何处,一清二楚。”
李峥的目光回到红娘子身上:“你己经学会了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和你的肃反委员会,为我们铸造了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
红娘子的脸颊微微泛红,但眼神却更加明亮。
她知道,这句夸奖,比任何物质奖赏都更让她感到振奋。
她的工作,第一次被赋予了如此重大的战略意义。
李峥转过身,手指点在报告最后那条关于“剿匪”的动态上。
“既然是外科手术,就不能在病人没病的时候硬上手术台。”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兴奋。
“要等,等到他的病灶发作,等到脓疮肿到最大,等到他自己都感觉到疼痛难忍的时候,我们再递上刀子。”
李峥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中闪烁着光芒。
“赵云以为自己是去治病救人,去剿灭一方‘山贼’。”
“他错了。”
“他正一脚踏进我们为他准备好的、最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堂。”
李峥看向陈默,下达了命令。
“陈默,通知周铁山,再叫上狗子。从第一团里,抽调一个连的精干力量,组成武装工作队。”
“我们去给赵将军的‘剿匪义举’,送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