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千峰壁立,万壑归流。
深山腹地,一座巨大的山寨依山而建,黑色的旌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
聚义厅内,火盆烧得正旺,烤肉的香气与浓烈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几十名魁梧的汉子正围着火盆大声喧哗,他们身上的伤疤和凶悍的眼神,昭示着这里是一处真正的龙潭虎穴。
主位上,一张宽大的虎皮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身材异常高大,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眉划过鼻梁,首到右边嘴角,让他整张脸都透着一股煞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擦拭着一柄环首刀,整个喧闹的大厅仿佛都以他为中心。
此人正是黑山军首领,张燕。
“首领,”一个风尘仆仆的探子跪在厅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确信的古怪,“安平那边……有点邪门。”
张燕擦刀的手没有停,眼皮都未抬一下。
“说。”
“他们打跑了官军,占了县城,我们的人本想靠近看看有没有油水……可、可他们非但不抢,还把张家的地分给了那些泥腿子。”探子咽了口唾沫,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们的兵,叫什么赤卫队,不进民宅,不拿东西,还帮着老百姓挑水扫地。”
话音刚落,大厅内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给泥腿子分地?这李峥脑子被驴踢了?”一个独眼龙将领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帮着挑水?老子没听错吧?这是哪家的兵,是来过家家的吗?”
“我看,八成是官军的奸细,故意放出来的屁话,想骗我们上当!”
探子的脸涨得通红,急着辩解:“首领,千真万确!弟兄们亲眼所见,那些兵帽子上都缝着一颗红星,纪律好得……好得不像人!”
张燕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环首刀“哐”地一声插回案前的刀架上,大厅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敬畏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张燕的目光扫过那个探子,平静地问:“李二,你也去了?”
人群中,另一个精瘦的汉子站了出来,躬身道:“回首领,我也去了。王五说的都是真的。我还打听到,他们管自己人不叫兄弟,叫‘同志’。他们不拜天地,不拜鬼神,说要建立一个没有皇帝,人人平等的世界。”
“放他娘的屁!”独眼龙又忍不住吼道,“没有皇帝,那谁说了算?他李峥说了算?那不还是换个名头当皇帝!”
张燕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了第三个角落里的探子。
“你呢?”
那个探子点了点头,声音沙哑:“都一样。我还看到他们贴的标语,叫什么‘打倒地主豪强,人民当家做主’。那些老百姓,看他们的眼神,跟看亲爹一样,主动给他们送吃送喝。”
三份完全一致的情报。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将领们脸上的嘲讽和不屑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与不解。
不抢钱,不抢粮,不抢女人。
那当兵图个什么?
为了那群穷得叮当响的泥腿子的拥护?拥护能当饭吃?能换来兵器铠甲?
这套路,他们完全看不懂,也无法理解。这颠覆了他们啸聚山林以来的一切常识。
张燕靠在虎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他想不明白。
黄巾军打着“苍天己死,黄天当立”的旗号,是为了换个天,自己当主子。说白了,还是抢地盘,抢富贵。
官军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是为了维护那些世家大族的利益,顺便中饱私囊。
他们黑山军,是为了在这乱世活下去,活得比别人好。
可这个李峥,他图什么?
图人人平等?这世道,人怎么可能平等!
张燕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一种棋手遇到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时,所感到的好奇与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用兽皮绘制的冀州地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用那根因为常年握刀而布满厚茧的食指,重重地按在了“安平”那个小小的县城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所有噤若寒蝉的部下。
“你们觉得是笑话,我却觉得,这伙人,比张角和卢植加起来都有意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官军和黄巾,我们都懂。他们要什么,想干什么,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无非就是抢,一个明抢,一个暗抢。”
“可这伙赤匪……”张燕的嘴角勾起一丝难测的弧度,“我看不懂。”
“看不懂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用刀尖,在地图上安平县的位置,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冰冷的刀锋,在兽皮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我们得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张燕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了那个叫李二的精瘦汉子身上。
“李二。”
“属下在!”
“你脑子活,会说话。”张燕缓缓道,“你带上十车粮食,二十匹好布,亲自去一趟安平。”
李二愣住了:“首领,这是……”
“送礼。”张燕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告诉那位李首领,我张燕佩服他是条好汉,想跟他交个朋友。”
独眼龙急了:“首领,给他们送礼?我们……”
张燕抬手打断了他,继续对李二说:“礼物送到后,你什么都别多问,什么都别多看。”
“你就替我问他一句话。”
李二躬身,洗耳恭听。
聚义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燕身上。
只听他一字一顿,用一种混合着极度好奇与一丝忌惮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就问他,不图财,不图色,不图称王拜相……”
“他李峥,究竟图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