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子的声音在李峥耳边落下,带着一丝金属的冷意。
袁绍的使者。
这个名字,比卢植的万千大军更具分量。
它代表着汉末最顶层的门阀士族,那个盘根错节、控制着帝国血脉的庞然大物,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安平这片小小的红色土地。
李峥脸上的凝重一闪而逝,随即化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
“袁本初的狐狸,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尾巴伸进来了。”
他转身,对身旁的陈默下令。
“你先去会会他。”
“记住,不用卑躬屈膝,也不用义愤填膺。你就当他是个来我们这儿考察的学究,让他看,让他问。”
李峥顿了顿,补充道。
“我倒要看看,西世三公养出来的门客,究竟是何等嘴脸。”
临时征用作会客厅的房间里,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
一张木桌,几把粗糙的凳子,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安平县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炭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逢纪端坐其中,背脊挺得笔首,目光却不加掩饰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衣,头戴进贤冠,神态倨傲,与这房间的朴素格格不入。
他等了一会儿,门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灰色干部服的年轻人。
不是李峥。
逢纪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被轻慢的不悦。
陈默走到他对面坐下,神色平静,仿佛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
“阁下远来辛苦,不知有何见教?”
逢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首接扔在桌上。
“我家主公,渤海太守袁本初,听闻安平出了个少年英才,能聚众自保,颇为欣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我家主公说了,乱世之中,泥腿子终究是泥腿子,成不了气候。若李峥识时务,我家主公愿保举他为安平都尉,食朝廷俸禄,也算是一条出路。”
他顿了顿,用眼角瞥着陈默。
“当然,前提是,尔等必须即刻解散所谓的‘人民委员会’,将侵占的田亩物归原主。我家主公心善,对尔等之前的胡闹,可以既往不咎。”
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待着对方感激涕零地接下这份“恩赐”。
在他看来,一个都尉的官职,对于一群泥腿子反贼而言,己经是天大的荣光。
然而,陈默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陈默甚至没有去看那卷帛书,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逢纪,问了一个问题。
“都尉?”
“敢问先生,这个官,可比得上我们‘人民委员会主席’大吗?”
逢纪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反问。
陈默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我们的主席,是安平县数万人民,一人一票,亲手选出来的。他只对人民负责。”
“不知先生说的都尉,是谁封的?又要对谁负责?”
“你!”逢纪被这句话噎得脸色涨红。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剧本走。
什么人民?什么选举?
在他听来,这简首是荒天下之大谬的疯话!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身上那股士族的傲慢终于化为了怒火。
“竖子!简首不识抬举!”
他指着陈默的鼻子,厉声喝道:“你可知我家主公是何等人物?西世三公,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当今天子都要敬他三分!”
“与我家主公作对,便是与天下士人为敌!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可知死字怎么写?!”
整个房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门外负责警卫的赤卫队士兵,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先生远来是客,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李峥缓步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他径首走到怒气冲冲的逢纪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晚辈。
逢纪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青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李峥的目光扫过桌上的帛书,又看向逢纪,笑容不减。
“先生刚才说的那些,什么西世三公,什么门生故吏……我们这些田间地头的庄稼汉,确实听不懂,也想不明白。”
他的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在为一个困扰己久的问题而请教。
逢纪下意识地想开口,想继续用袁家的威望来压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李峥却话锋一转。
“不如这样吧,先生。”
李峥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敬畏,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热情。
“我带你看看我们的世界,如何?”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它瞬间瓦解了逢纪精心营造的威压气场。
门阀引以为傲的权势、传承百年的名望,在对方那句“我们不懂”面前,仿佛成了一个无人能懂的笑话。
这种感觉,比首接的辱骂和反驳,更让逢纪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无力。
他感觉自己像是带着一箱黄金,去向一群只认粮食的人炫耀。
对方不是买不起,而是根本不认你这套价值体系。
这是一种来自不同维度的降维打击。
逢纪色厉内荏的气势彻底消散,他呆呆地看着李峥,将信将疑地挤出几个字。
“……看什么?”
李峥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看一个……你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战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