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沪上。梅雨季的湿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着黄浦江的水汽,将整座城市捂得喘不过气。霞飞路西段的法国梧桐下,一辆锃亮的黑色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一栋三层洋楼前。车后座的男人指尖夹着的雪茄燃尽了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洋楼二楼那扇始终漆黑的窗户。
“探长,都快凌晨两点了。”前排副驾驶的年轻警员小王低声提醒,“陈先生会不会……”
“闭嘴。”被称作探长的男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却又夹杂着几分英伦腔的顿挫。他叫沈慕言,法租界巡捕房的华人探长,也是整个上海滩唯一一个敢在法国人眼皮底下用西洋侦探法查案的“异类”。他曾在伦敦大学读过犯罪学,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沈慕言推开车门,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洋楼大门是厚重的橡木材质,带着铜制门环,门上的雕花依稀可见法兰西风格的卷草纹,但门框角落却爬着几缕青苔,透着一股陈旧的颓靡。他按了按门铃,里面毫无动静。
“撬锁。”沈慕言对跟上来的小王使了个眼色。小王从腰间工具包摸出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门锁。两人闪身进入,玄关处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开灯。”沈慕言命令。小王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水晶吊灯应声亮起,照亮了铺着波斯地毯的大厅。但这奢华的景象却被中央楼梯口的一幕彻底撕裂——一个穿着真丝睡袍的男人面朝下倒在血泊中,后脑勺一片模糊,显然是遭重物击打致死。
沈慕言戴上手套,蹲下身仔细勘察。死者约莫五十岁上下,保养得宜,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成色极佳。他的右手向前伸出,似乎在抓取什么,指尖距离楼梯扶手只有几寸。楼梯扶手是精雕细琢的胡桃木,上面沾着几点暗红的血迹。
“死者陈敬之,浙江富商,在法租界做丝绸生意,”小王翻着笔记本汇报,“这栋房子是他去年刚买的,据说花了大价钱。报案的是隔壁邻居,说半夜听到一声巨响,像是重物落地,后来又听到猫头鹰叫,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
“猫头鹰?”沈慕言眉头一皱,站起身环顾西周。大厅的装饰中西合璧,墙上挂着印象派油画,角落里却摆着一套明式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既有西洋座钟,也有青瓷花瓶。他的目光落在楼梯转角处的一扇窗户上,窗户半开着,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动了窗帘。
“去看看二楼。”沈慕言率先上楼。二楼是卧室和书房,陈设同样奢华。主卧室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旁边是一杯喝剩的牛奶,己经凉透了。书房里,一张宽大的西洋书桌后,椅子歪倒在地,书桌上的墨水瓶摔碎了,蓝黑色的墨水在羊皮纸上晕开,形成一道狰狞的痕迹。
“探长,你看这个。”小王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一个上了锁的铁盒,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沈慕言接过铁盒,仔细观察锁孔,又看了看死者手指上的戒指——那戒指的戒面是一块椭圆形的翡翠,边缘似乎有细微的凹槽。
他将戒指取下,试着插入锁孔,只听“咔哒”一声,铁盒开了。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宣纸信笺和一张黑白照片。信笺上的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内容多是些儿女情长,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忧伤。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一艘邮轮的甲板上,背景是模糊的海岸线,她的笑容温婉,眼神却带着一丝疏离。
“陈敬之的夫人?”小王猜测。沈慕言摇摇头,他见过陈敬之的资料,妻子早逝,续弦的是一位法国商人的女儿,此刻应该在法国娘家。他将信笺和照片放回铁盒,目光突然被书桌上散落的几张纸吸引——那是几张临摹的古画草图,旁边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其中一句赫然是:“夜枭泣血,魂归何处?”
“夜枭……”沈慕言喃喃自语,脑海中闪过报案人说的猫头鹰叫声。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是一个小露台,连接着隔壁洋房的屋顶。露台的栏杆上有一个清晰的脚印,尺码不大,像是女人的鞋印。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法租界巡捕房的法国总监皮埃尔带着一队巡捕赶到了。皮埃尔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沈,这又是怎么回事?”皮埃尔用生硬的中文问道,“陈敬之是法商总会的重要会员,他的死必须尽快查清,不能让租界的治安受到影响。”
“总监先生,初步判断是谋杀,凶器还在寻找,”沈慕言不卑不亢地回答,“现场有一些疑点,需要进一步勘察。”
“疑点?”皮埃尔哼了一声,“我看又是你们中国人的内斗!小王,把尸体抬走,沈,你负责在三天内给我一个结果,否则……”他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慕言看着皮埃尔离去的背影,眼神冷了下来。他知道,这起案子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夜枭啼血,魂归何处——这诡异的诗句,神秘的女子照片,还有露台上的女人脚印,一切都预示着,这桩发生在中西合璧洋楼里的命案,背后隐藏着更深的迷局。他戴上眼镜,重新蹲下身,目光如手术刀般扫过地板上的每一道纹路,他知道,真相就藏在这些被人忽略的细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