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天就凉得快了。早上割麦时,露水打在身上,冷得人首打哆嗦。红丫把二大娘给的旧棉袄裹得紧了些,这棉袄是二大娘年轻时穿的,打了好几块补丁,却比她身上的单褂子暖和多了。
收工的哨子刚响,石头就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对红丫说:“跟我来。”
红丫愣了一下,看了看二大娘。二大娘笑着摆手:“去吧,石头认得的草药多,学两手没坏处,以后有个小伤小病的,不用总求人。”
红丫点点头,跟上石头的脚步。他走得不快,左腿微微有点跛,却很稳,踩在田埂上,没发出一点声响。红丫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军绿色的旧褂子被风吹得鼓起,心里有点发慌,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两人走到村后的山坡上,这里离村子远,杂草长得比人高,还长着不少不知名的灌木。石头停下脚步,指着一丛贴地长的草:“这是马齿苋,你认识,能吃,也能止血。” 他蹲下身,用锄头轻轻刨开土,“根挖出来晒干,泡水喝,能治拉肚子。”
红丫蹲在他旁边,仔细看着:“叶子肥厚的才管用?”
“嗯。”石头点头,又指着另一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这是蒲公英,你也见过,叶子能吃,根能消炎,你手背上的伤,用根煮水熏洗,好得快。”
他一边说,一边用锄头把蒲公英连根挖起,抖掉上面的土,放进随身的竹筐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比平时柔和了些。
红丫学得认真,把每种草药的样子和用处都记在心里。她发现石头虽然话少,讲起草药来却很清楚,哪味药能治什么病,怎么采、怎么晒,说得明明白白,比村里的赤脚医生还细致。
“这是仙鹤草。”石头指着一株茎秆上长着细毛的植物,叶片边缘呈锯齿状,顶端开着细碎的黄花,“叶子揉烂了敷在伤口上,止血快。” 他摘下几片叶子,放在手心揉烂,递到红丫面前,“闻闻。”
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点涩味,钻进红丫的鼻子里。她点点头:“记住了。”
正说着,红丫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石头堆上,手忙脚乱中,被一块尖石头划破了手背,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小心点。”石头伸手扶了她一把,看到她手背上的伤口,眉头皱了皱,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倒出点灰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她的伤口上。
粉末接触到伤口,有点凉,很快就不流血了。红丫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这是什么?”
“草木灰烧的止血粉。”石头把纸包收好,“我娘教的,比草药管用。” 他顿了顿,把纸包塞到红丫手里,“你拿着,干活容易受伤。”
纸包是用粗布缝的,上面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石”字。红丫攥着纸包,手心的温度透过布传过来,烫得她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石头。”
“不用。”石头站起身,往山坡下走,“晚了该看不清路了。”
红丫跟在他身后,看着手里的止血粉,突然想起昨天王桂香想把她挖的野菜拿去换钱,被赵老实拦住了。赵老实说:“留着给孩子当菜吃,换那几毛钱干啥。” 王桂香气得摔了筷子,却没再提换钱的事。
她知道,叔叔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就像石头,明明可以不管她,却愿意花时间教她认草药,给她止血粉。这些沉默的善意,像山坡上的阳光,不刺眼,却暖得让人心里发颤。
回到家,红丫把采来的草药摊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晒。王桂香从屋里出来,瞥了一眼:“又弄这些乱七八糟的草回来,占地方!”
“这是草药,能治病的。”红丫没抬头,继续把草药摆整齐。
“治病?你以为你是大夫?”王桂香撇撇嘴,“我看你就是闲的!赶紧把院子扫了,强子的朋友要来,别让人看笑话。”
红丫没应声,心里却清楚,赵强的朋友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懒汉,来家里准没好事,多半是想蹭吃蹭喝。她加快速度把草药摆好,拿起扫帚扫院子,眼睛却盯着灶台——昨天赵老实偷偷藏了两个窝窝头在灶膛里,她得想办法拿出来藏好,别被赵强他们发现。
果然,没过多久,赵强就带着两个后生闯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娘,有啥吃的?饿死了!”
王桂香立刻眉开眼笑,从柜子里摸出几个窝窝头和一碟咸菜:“快吃快吃,不够娘再给你们蒸。”
红丫扫完院子,正想回屋,就被其中一个后生拦住了:“哎,这不是赵家要嫁人的丫头吗?听说长得挺俊,咋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
赵强在一旁起哄:“她呀,就是个赔钱货,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穿好的?”
红丫攥紧了手里的扫帚,没说话。她知道,跟这些人吵架,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
“哟,还挺倔。”那后生伸手就要去掀红丫的棉袄,“让哥看看里面穿的啥……”
“住手!”
门口传来石头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手里还拎着半筐草药,眼神冷冷地盯着那个后生。
那后生愣了一下,显然认识石头,讪讪地收回手:“石头哥,跟你开玩笑呢。”
“我家不欢迎外人。”石头的声音很沉,“请你们走。”
赵强还想说什么,被石头瞪了一眼,把话咽了回去。那两个后生也不敢再多待,拉着赵强灰溜溜地走了。
王桂香气得脸都白了,却不敢跟石头发作,只能在背后骂:“多管闲事的东西!”
石头没理会她,把半筐草药放在红丫面前:“这些你用得上,晒干了收起来。”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他们再来,你就喊我。”
红丫看着他,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你。”
“不用。”石头转身要走,又停下,“你叔在河边编筐,让你过去帮忙。”
红丫点点头,看着石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想起灶膛里的窝窝头。她赶紧跑到灶房,从灶膛里摸出那两个窝窝头,还带着点余温。她把窝窝头藏在怀里,往河边走去。
赵老实果然在河边编筐,手里的柳条在他粗糙的手里,听话地变成了筐的形状。看见红丫,他抬起头,笑了笑:“来了?帮我递根柳条。”
红丫把窝窝头塞给他一个:“叔,你吃。”
赵老实愣了一下,接过窝窝头,没立刻吃,而是放进怀里揣着,继续编筐:“今天学的草药,都记住了?”
“记住了,石头教我认了蒲公英和仙鹤草,还说仙鹤草能止血。”红丫拿起一根柳条,学着他的样子摆弄,却怎么也弄不弯。
赵老实放下手里的活,耐心地教她:“柳条要先泡软了才好编,你看,这样……” 他的手很稳,粗糙的指尖捏着细弱的柳条,动作却很轻柔。
红丫跟着学,虽然编得歪歪扭扭,却渐渐找到了窍门。河水哗啦啦地流着,映着两人的影子,安静得让人心里踏实。
“你婶子……就是那个脾气。”赵老实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含糊,“她也是被穷怕了,总想着让强子过得好点,才……”
“我知道。”红丫点点头,“叔,我不怪她,就是……不想嫁给张家。”
赵老实沉默了片刻,说:“我跟你婶子说过了,彩礼钱……我来想办法凑,不让你受委屈。”
红丫愣住了,看着叔叔佝偻的背影,眼眶突然有点热。她知道,叔叔说的“想办法”,无非是多编几个筐,多割几捆麦,一点点攒。三百块彩礼,对这个家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
“叔,不用。”红丫的声音有点发颤,“我说过,我自己挣。”
赵老实没再说话,只是把编好的筐放进水里泡着,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像他心里没说出口的话。
傍晚回家,红丫把晒干的草药收进布包里,藏在炕洞最深处。她摸了摸石头给的止血粉,又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那个窝窝头,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她知道,日子还会很难。王桂香的刻薄不会变,赵强的刁难也不会少,张家的彩礼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不再像刚穿来时那样害怕了。
她有二大娘偷偷塞给的红薯干,有叔叔沉默的守护,有石头教的草药和递来的止血粉,还有自己手里慢慢学会的本事——编筐、认草药、割麦。
这些微小的积攒,像河边的柳条,看似柔弱,却能慢慢编出结实的筐,装下日子里的苦,也装下藏不住的甜。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摸了摸藏在枕下的草药。她想起石头说的,仙鹤草不仅能止血,还能治痢疾。村里的李大爷前几天就闹痢疾,拉得快虚脱了,要是能采点仙鹤草给他送去……
她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在纸上画下仙鹤草的样子,一笔一划,画得格外认真。
或许,她能做的,不只是养活自己。
或许,这些不起眼的草药,能让她在这个村里,找到真正站得住脚的地方。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纸上,把“仙鹤草”三个字映得清清楚楚。红丫握紧手里的笔,心里的念头像发了芽的种子,悄悄拱出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