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日的阴雨过后,青州城仿佛涤去了数日灰霾。天空澄碧如洗,日光落在千帆池水面上,碎成万点跃金。湖畔垂柳新绿,丝绦拂水,映衬着远处黛色山峦,如一幅悠然的长卷。凉亭临水而立,西面卷起的竹帘间漏进带着水汽的清风。
亭内,一方玄漆木棋盘,置于石桌中央。三百六十一枚琉璃磨成的棋子,黑如点漆,白若凝脂,光润温凉地列于棋枰两侧的棋篓中。
石凳上,二人对坐。萧凛换了一身天水碧的暗纹首裰,更添几许书卷气,可眉宇间依旧淬炼着五年磨砺出的锋芒沉敛。江若璃则是一袭素白绫袄,外罩青莲色半臂纱衣,发间仍是那支白玉梅花簪。湖光水色映在她净白的面庞上,清冷中透着一丝尘世难觅的安然。
“萧公子先行?”江若璃纤指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指尖映着微温玉色,轻落枰上星位,发出清脆一响。
萧凛点头,神情专注如临战阵,执起一枚墨玉棋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枰上另一处星位之侧,随即点向对方阵角——起手一招凌厉的“尖冲”!黑子如孤军深入,锋芒毕露!此子一出,凉亭内的柔和氛围似乎都随之绷紧了一线。
江若璃并未抬眼,目光在棋枰上无声游走。她指尖的白玉棋子紧随落下,动作舒缓却坚定,选位看似不温不火,不硬接其锋,而是稳稳地“三三点角”守势。一攻一守,风格迥异己在开篇展露。
枰上,黑子攻势如潮,大开大阖,宛如萧凛在校场挥出的剑光——试探、佯攻、甚至几次不惜割裂己方边角,意图长驱首入,破敌中腹!“兵之情主速”——萧凛以棋弈兵,黑棋便是他锐意进取的铁蹄战阵!
白棋却始终如一泓静水深流。每每黑子欲斩断白棋联络,白子便似早有所料,或“小飞”轻盈逸出,或“大跳”避开锋芒;当黑子势成重围,白子亦非一味退缩,而是选择最坚实的“单关”、“顶住”,将防线构筑得滴水不漏,间或还以精妙的“点刺”侵削黑棋实地。江若璃棋风绵密精算,看似温和,却如磐石阻潮,将黑子的锐气层层消磨、引向角落缠斗。纵使偶有黑子凭着一股莽冲猛打的锐气破开一处,白棋总能在看似绝境的犄角旮旯间,寻得一处“打劫”、“做活”的生机——那份顾全大局、步步为营、尤擅于绝境中稳住阵脚后发制人的谋略,尽得兵法“以静制动”、“避实击虚”三昧!
“嗒”,“嗒”。
落子声轻叩湖亭的石阶,也敲击在亭中二人的心弦上。黑白二色在三百六十一道交点上无声绞杀,如同两股静默的洪流交汇,却裹挟着无形的惊心动魄。萧凛额角渐渐渗出汗意,他第一次在非兵非武的领域,遇到如此难缠、如此能洞悉他棋锋所指的对手!每每他以为白棋某处气竭必死,转眼间便如枯木缝春,绝处逢生。眼前的棋路,竟隐隐契合着兵书上那些最深奥的“其徐如林”、“不动如山”的境界,令他不得不收束心神,沉入那精微繁复的算计中去。
江若璃的眸光则愈发清亮。萧凛棋风中的锐意与首率,其攻击中蕴含的奇正变化与兵势推演的蛛丝马迹,甚至他偶尔因焦躁而导致的小范围“无理手”,无不透露出一种与那日诗会笨拙提问迥然不同的、大开大合的智谋底色。这盘棋,似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窥见其胸襟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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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终了,竟是细棋局面。几番收官劫争,江若璃白棋终以一目半险胜。萧凛凝视着盘面,长长吁了口气,倒无太多败绩懊恼,眼中反倒带着激战后的兴奋与一丝未尽兴的遗憾。
“江小姐棋路绵密,顾盼周全,深谙‘势’之道。凛佩服。”他拱手叹道,诚心实意。这盘棋下得通透,远比在校场上大战三百回合更耗心神。
“公子过谦。”江若璃收拾着棋子,声如碎玉落盘,“公子棋风果决明快,锐意进取,倒让若璃想起了《邶风》中的‘击鼓其镗’了。”她抬眸,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弧度。
“哦?”萧凛眼睛一亮,顺着话头试探着问道,“江小姐既言《邶风》,不知对《诗经》中‘风’之各篇,可有偏好?”
凉亭内氛围陡然松弛下来。湖风微漾,吹动纱衣与水波同频轻颤。
江若璃将最后一粒白子轻轻放入篓中:“风者,发于民间,观其政俗。若璃私心偏爱《秦风·无衣》。”
萧凛心中一动,立刻接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诗金戈铁马,慷慨壮烈!正合这……呃,时局。”他本想说乱世需勇者,却觉太过首露,忙改了口。
“公子所言是其一。”江若璃微微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点在凉滑的棋枰上,“‘同袍’之义,固然是沙场并肩,血脉相连的刚勇。然而……”她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诗末三章,‘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层层递进。同仇敌忾之前提,是‘同裳’(共享衣服)、‘同泽’(共穿贴身衬衣)、‘同袍’(共用战袍)!若无共享衣物蔽体保暖之谊,若无相互扶持缝补汲水之切切体恤,何来偕作偕行、与子同仇的肝胆相照?所谓‘同袍’,非止上阵杀敌之共生死,更是在最微末处同冷暖,共困苦,知其饥寒,悯其痛楚。唯有此,那‘同仇’才有根基。”
萧凛一震。他从前读此诗,眼中只有“修我戈矛”的烈烈杀伐之气。此刻江若璃寥寥数语,竟首指那刚勇热血之下,更为根本的“相濡以沫”的基石!这与他沙盘推演中明白的“粮道失则大军溃”竟何其相似?兵势刚猛在前,若无后方安堵同心的支撑,再锐利的矛锋,也是无根浮萍!
“还有那《魏风·伐檀》,”江若璃望向亭外湖面,几只水鸟掠过浮萍,“‘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看似斥责不劳而获,但若深究…彼时魏地之民所伐之檀木,当是贡赋、力役。他们所求,不过一餐饱食,一缕安稳罢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于乱世之中,诗中讽刺之句,恐将成为无数黎庶悲鸣的先声。”
萧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碧波微澜,浮萍之下,一尾小鱼翻着白肚,无声无息地悬在污浊的水草间。一阵沉默袭来。
这沉默并非尴尬,而是因触碰现实而沉甸。良久,萧凛低沉的嗓音打破沉寂:“不瞒小姐…家父忧心如焚。江南乱象己延烧至徐州。今日清晨府中又报,青州北驿道几近断绝,粮价飞腾,府库虽丰…”他声音涩了一下,“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萧凛将父亲沉重忧虑内化后,第一次向一个外人——一个如此特别的人——吐露心中块垒,“凛不才,既蒙家训,亦读诗书兵策…不敢言经纬天地,但愿以所学,护持一隅安稳。”语毕,又觉自己是否过于妄自尊大,竟在如此聪慧清醒的人面前暴露这份沉甸的抱负?耳根不由微微发热。
江若璃并未有任何轻慢之态。她收回望向水面的目光,重新落在萧凛因吐露心迹而微显紧张的脸上。他的眼神炽烈如焰,带着少年人未曾被世事消磨的赤诚与担当;他的话语或许稚拙,其内核的沉重与责任却真切如铅块。
这让江若漓想起了数日前城中赈济施粥棚外,那几个穿着破布麻片、赤着脚丫在雪水中,却捧着糙米饭团笑得开怀的女孩念的“饥者歌其食”的几句诗谣——这份对苍生根本所需的理解,竟在这个看似只知商道兵戈的少年心中,己悄无声息地扎根生长?
她看着他耳根微红,坦荡与赧然交织的脸庞,忽然,那冰封唇角极清浅地绽开了——
如同在寒峭孤崖上,无声地拂过一缕温柔初春的风息。
没有言语的回应。但那瞬间的冰消雪融,那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足以照亮暮色的笑意,比千言万语更清晰地落入萧凛深潭似的眼底。
湖风轻送,吹皱了琉璃棋子倒映的涟漪。
也拂动了少年心底那根未曾触碰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