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温暖的、干燥的混沌中,缓缓苏醒的。
林深感觉自己像是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身体不再是冰冷的,而是被一张粗糙但干净的被子包裹着。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淤泥的腥臭,而是一股淡淡的、劣质肥皂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窝棚低矮的、由波浪铁皮和塑料布拼接而成的“天花板”。一盏用旧罐头和电线改造的灯泡,散发着昏黄而稳定的光。
他动了动身体,一股剧痛从左腿传来,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己经被换掉,穿上了一件宽大的、带着补丁的旧衣服。破碎的伤口被清理过,敷上了一些黑乎乎的、不知名的草药膏,传来一阵阵清凉的刺痛。而那条骨折的左腿,被用更专业的木板和布条,重新固定了起来,打的结,比他自己绑的要牢固得多。
他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拾荒的老人。
老人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对着他,借着灯光,在一块磨刀石上,专注地磨着一把捡来的、己经生锈的菜刀。他磨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嗤啦……嗤啦……”
磨刀石与刀刃摩擦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窝棚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醒了?」
老人没有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您救了我?」林深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烟,说出的话,嘶哑难听。
「是这江水把你送来的,我只是顺手把你从鬼门关前拉了一把。」老人依旧没有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你这条命,是自己捡回来的。」
他站起身,从一个旧水壶里倒了一碗热水,递到林深嘴边。「喝吧,暖暖身子。」
林深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老人伸出一只干瘦但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靠在用废旧轮胎堆成的“床头”上。
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身体里残留的寒意。
「谢谢……」林深由衷地说道。
老人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从那条死人通道里漂出来?」老人终于问到了关键问题。
林深的心一紧。他知道,他的人生,将从此刻,从他接下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开始,被彻底改写。他不能再是林深。林深,己经死了。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编织着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我……是个赌徒。在外面欠了高利贷,被仇家追杀,无路可走,才跳了江……」
这是一个最常见,也最不容易引起怀疑的理由。这个城市的阴暗角落里,每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故事。
老人听完,沉默了片刻。他回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着林深。他的眼神浑浊,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你这双手,不像是个赌徒的手。」
林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属于知识分子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即使现在布满了伤口和污垢,也掩盖不住那种长期握笔而非持牌的痕迹。
「以前……读过点书。」林深低下头,掩饰着眼中的慌乱。
老人没有再追问,他似乎对林深的过去并不感兴趣。对他而言,每一个被江水送到这里的人,都有一段不愿再提的过往。
「既然活下来了,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吧。」老人淡淡地说,「在这里,你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他指了指窝棚角落里的一台用塑料布盖着的、破旧的收音机。「想听听外面的消息吗?」
林深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点了点头。
老人走过去,打开收音机。经过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的女声传了出来——那是临江市交通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下面插播一条本市新闻。昨日傍晚,我市规划局一名林姓科员,在临江大桥因涉嫌巨额受贿,逃避调查时,驾车冲撞护栏后跳江自杀。目前,相关部门正在全力组织搜救打捞,但由于水流湍急,生还希望渺茫。市纪委己成立专案组,对该案件背后的贪腐问题,展开深入调查……」
播音员的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感彩。
林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的双拳,指甲己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受贿。自杀。贪腐。
他们给他准备的罪名,一个都不少。他们成功地将他塑造成了一个畏罪自杀的贪官。一个完美的、可以承担所有罪责的替死鬼。
从此,林深这个名字,将永远与耻辱和罪恶捆绑在一起。
而真正的罪犯,则可以躲在这具“尸体”背后,继续他们肮脏的交易,高枕无忧。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死了。
在他活着的亲人、朋友、同事,在他心爱的女人沈书羽的心中,他己经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死去了。
老人关掉了收音机,窝棚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外面,己经没有你了。」老人看着他,缓缓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林深抬起头,眼中最后的一丝迷茫和悲痛,被一种坚硬如铁的冰冷所取代。
既然林深己经“死了”,那就让他死得彻底一点。
从今天起,他将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相信程序的规划局科员。他要变成一个真正的、来自黑暗的幽灵。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去,只有仇恨和目标的复仇者。
他要用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林深看着老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您能……收留我吗?我可以干活,什么都能干。」
老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仿佛在衡量这个决定的分量。
最终,他点了点头。「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几年前在工地上出事死了。他叫陈默。沉默的默。」
老人转过身,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身份证,递给了林深。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五官和林深有几分神似。
「以后,你就叫陈默吧。」老人沙哑地说,「在这个鬼地方,沉默,才能活得久一点。」
林深接过那张身份证,冰冷的塑料卡片,在他的掌心,却重若千钧。
他看着照片上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自己满是伤痕的手。
林深,死了。
陈默,活了。
一场借尸还魂的复仇,在临江市最肮脏、最不为人知的地下角落里,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