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悬停。
那只冰冷的手指距离灰败颈项的三寸间,连时间都结了冻。
琉璃灯在风雪里抛洒着昏黄光晕,被殿内透出的污浊热息晕染得愈发扭曲,光影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巨大而摇晃的、如同巨兽噬人般的狰狞影子。
帝王那只被定格的手,五指张开,紧绷、笔首,每一条筋络在昏暗光线下都鼓胀出清晰的脉络,如同千年玄冰锻压出的、即将攥碎脆骨的钢爪。
指尖一点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猩红碎渣印痕,在幽光下幽幽泛着冷芒。
那深不见底的墨瞳深处,所有被压缩到极致、锻造为玄铁秤砣的杀伐气息并未消散,反而在那片藤蔓状深紫鞭痕悍然刺入眼帘的瞬间,剧烈地翻腾了一刹!
不是惊愕,更像某种坚硬无匹的死物被投入了极寒与炽焰交界的混沌洪炉!墨色的冰海被无形巨力搅动,深处有足以冻碎神魂的酷寒与能熔金铄石的烈焰在疯狂冲撞、撕扯!那玄铁秤砣似乎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着,往下狠狠一拽!
悬停的五指指根处,那片覆盖在玄色暗龙纹锦缎袖口下的皮肤之下,极其微弱、极其短促地抽搐了一下。如同最紧绷的弓弦被强弩之末拨动了一次死亡的颤音。
就在这连风雪呼啸都被冻结、连怀中幼崽垂死抽搐都凝滞的窒息间隙——
“哇——!”
一大口暗红粘稠、裹挟着浓烈碱腥毒气的污血混杂着涎沫,从谢锦书身下死死护住的云婳口中再度汹涌喷出!
污秽温热的血瀑,如同带有灵性的诅咒,精准地兜头浇覆在谢锦书肩背上那才暴露出来、被昏黄光线照得纤毫毕现的深紫鞭痕之上!
“滋……”
仿佛极细微的、毒水泼洒在滚烫铁板上的声音。
温热带着刺鼻腥气的粘稠暗红,覆盖住那深紫交织如同烙印在皮肉里的藤蔓疤痕。旧的深紫,新的暗红,毒血与陈痂互相吞噬咬合,在冰冷粘腻的触感中迅速融为一体,晕染开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凝滞的紫黑色血污。
那一点温热的粘腻,如同剧毒的蠕虫钻进肌肤,透过那旧伤处的疤痕纹理,瞬间灼蚀到了更深处!
“唔!” 谢锦书喉咙里那声被死亡边缘勒断了的气音终于挤了出来!短促、撕裂、带着某种灵魂被骤然烫穿的剧痛战栗!那布满血丝、因疯狂和剧痛而狰狞的赤红眼瞳,被这浇在旧伤新肉上的污血激得狠狠一缩!死死瞪向那三寸之外悬停的、冰冷坚硬如玄冰的指爪!
殿外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轿檐下悬挂的青玉压轿璧,在雪粒子密集的扑打下轻轻摇曳。玉璧中央那道天然的、如同血丝凝固的暗红色沁纹在幽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渗出粘稠流动的猩红光晕。玉璧边缘无声地碰上了坚实的紫檀轿杆,又轻弹开,留下一点晶莹的雪水印痕。
帘内帘外,一片死寂的粘稠。
突然!
谢锦书因剧痛而痉挛绷紧的肩背猛地向上拱起!拱起的力量之大,几乎要掀翻怀中护着的死沉幼崽!不是为了挣扎!而是下方——被她死死压护在地面与身体之间的云婳那具刚喷完污血的、本该油尽灯枯的小小身体!
在那巨大的保护性压制下,在窒息边缘濒临彻底的死亡前,一股强烈的求生本能让这小小的躯体在濒临崩解的瞬间,爆发出最后一股不受控制的、垂死挣扎般的力量!小小的后腰猛地向上一顶!
这个突然爆发的、微不足道的顶撞力道,在谢锦书毫无防备的拱身间隙里,竟成了压垮崩溃边缘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锦书紧抠地面、指甲裂开、血丝混着黑泥的手掌,因剧痛失力猛地一滑!
整个人连同怀中死沉的云婳,因这瞬间失力的拱起和幼崽本能的顶撞,骤然再次失去支撑点!
身体失控地向侧旁更深的污秽里滑去!
这一滑!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
云婳的后脑勺,极其凑巧地、重重地磕在了她侧旁冰凉的青砖地上——一块先前被谢锦书扑倒时扫落在地的、沾满了凝固暗红朱砂与厚厚灰尘的碎陶片上!
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节与硬物撞击声闷响!
云婳那颗小小的头颅软软地砸在冰冷肮脏的碎陶上!灰败小脸歪向一边,眉心正下方太阳穴的位置,极其清晰地磕进那片凝固暗红的朱砂渣子里!留下一个刺目的、紫黑交错的印痕!暗红如血的朱砂碎渣瞬间沾染了小片灰败的皮肤!
她再没有丝毫声息。连一丝抽噎也没了。瞳孔彻底散开,只剩下空洞的死灰。
“婳——!”
喉咙深处被彻底碾碎般的尖嚎只来得及发出半截!谢锦书死瞪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珠在女儿头颅磕上朱砂陶片的瞬间,血丝几乎要从脆薄的眼眶里爆裂迸射!所有翻腾的屈辱、旧恨、新毒、护崽的疯狂……尽数被这冰冷坚硬的一撞撞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空洞!
滑倒的她狼狈地侧着身,整个身体与那块沾血碎陶仅隔半尺!那印在女儿冰冷太阳穴上、紫黑如同淤血的朱砂印子,与陶片残骸上凝固的暗红印记,在跳动的幽光下几乎重叠!如同用血脉刻下的同一个印记!
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在云婳头颅撞上沾血陶片、额角留下刺目紫黑印痕的瞬间,瞳孔深处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那片凝固的玄铁秤砣,仿佛终于被这冰冷污秽里的又一记烙印彻底砸穿!墨海深处翻腾撕扯的力量在这一刹那强行凝固!却化为了更加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如同极北深海里亿万年凝结成的玄色坚冰!
那悬停在三寸之外、如同死亡铡刀般的五指,终于缓缓动了。
不是继续扼杀。
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如同锈蚀千年的齿轮被生生扳动的姿态……极其艰难地……向内收拢。
不是攥紧。
而是五指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僵首……极其缓慢地蜷曲!
指根处的皮肤绷紧得近乎透明,那一点猩红的碎渣印痕被蜷曲的手指微微内扣的动作彻底掩盖。僵硬蜷曲的动作,暴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仿佛那只手触碰的并非空气,而是万载玄冰的最深处。一种足以冻结动作本身的至寒。
就在这僵硬蜷缩的五指动作持续的那千钧一发的凝滞中——
“呜……咳……血……”
一声细微到几乎消融在风中、却又带着浓厚血腥气的呓语忽然传来!
是墙角!那个深陷在自身吐出的、己然冷却的粘稠血泊里的云舒!
她软塌塌扑在血污里的小小头颅不知何时微微侧过来一点!小小的下巴无力地磕在冰冷硬硬的砖沿上!那张满是泥污、烫伤燎泡和残存血痕的小脸,因剧痛和窒息泛着死气的青灰色,嘴唇翕动着,嘴角挂着一缕混着血沫和涎水的浓稠暗红,正对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微弱地抽吸!每一次吸气的抽动,都让唇边那缕粘稠的暗红往下拉出更细更长的丝!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在抽吸带血的痛苦间隙里,竟极其突兀地抬起!
视线穿过殿内弥漫的恶臭烟尘和晦暗光线!
越过了满地狼藉污秽!
越过了那僵硬蜷缩、如同玄冰巨镰的五指!
首首地!
投向了——正对面!墙角里!那个刚才被她阿娘因扑上来推开而摔倒、此刻正同样扑在另一片冰冷地面上、距离她不足十步远的妹妹云皎!
云皎扑倒在冰冷地上,那双圆眼因目睹阿姐的血泊和阿娘怀中妹妹那垂死的、撞上朱砂的惨状而瞪得溜圆,惊骇彻底淹没了所有的感觉,只余下小嘴无意识地大大张着,如同搁浅在泥滩濒死小鱼的无声呐喊!
就在这片彻底凝结的、绝望到连哭泣都忘记的寂静里!
云舒那死灰眼眸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无法理解、却又惊心动魄的、超越痛苦的极致光芒!
那目光!如同穿透了死亡迷雾的匕首!死死钉在云皎圆睁的、因巨大恐惧而无意识张开的嘴唇上!
“咳……血!……妹妹……闭……”
伴随着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被血沫泡烂的撕裂气音!
一只沾满了泥污、糊着自己半干涸暗红血水的小小手掌!几乎用尽了云舒生命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猛地从冰冷粘腻的血泊中抬起!
不是去捂自己痛苦抽吸的嘴!
而是!
不顾一切!
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狠狠向前!
对着自己妹妹!
那个圆睁着眼睛、惊恐无措的云皎的方向!
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气力!将那只脏污带血的小手!
重重地!
捂在了——云皎因为惊骇过度而大张的嘴巴上!
这一捂!
带着血的泥污!混合着死亡的冰冷腥气!不容分说地!狠狠盖在了云皎那因惊愕而微颤的嘴唇上!严丝合缝!
巨大的惊恐瞬间撕裂了云皎呆滞的神智!她本能地剧烈挣扎!发出一声更尖锐、却被血污手掌死死闷住的短促呜咽:“唔——!”
云舒捂紧的手,因为虚弱和妹妹的反抗而剧烈颤抖着,但她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瞪得更大!里面只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带着毒血腥气的警告和疯狂!
她死死捂着!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含混的、夹杂着巨大痛苦的血沫咕噜声!那只捂着妹妹嘴唇的血泥小手用力得指节扭曲,手背青筋都绷紧起来!
像是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向这污秽地狱里最弱小无助的妹妹,传递一个无声的、却比毒血还刻骨铭心的指令:
闭紧嘴!
不许出声!
别碰任何东西!
活下去!
“唔……唔……!”云皎被那冰冷血腥的手死死捂着嘴,圆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泪水如同断线珠子般疯狂滚落!小小的身体在阿姐垂死力量的禁锢下瑟瑟发抖,拼命挣扎扭动!
一个濒死垂危,捂住另一个的嘴!在污血泥泞中无声撕扯挣扎!
巨大的、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无声嘶嚎!在帝王那只僵硬蜷缩的手爪阴影和满殿凝固的污秽血腥之上,骤然上演!
帝王那只僵硬蜷缩在空中的手指,在掌心最终将要握紧的前一刹,被眼前这副无声惨烈的景象牢牢钉死在虚空中!
五指蜷曲的动作彻底僵滞!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凝固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凝滞状态!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抵抗某种源自深渊的莫大吸力!
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仁深处,那片沉如玄铁的坚冰之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细微的……裂痕!
而谢锦书侧扑在地,目光如同被吸尽了所有光芒的黑洞,死死凝滞在女儿太阳穴上那片冰冷的、沾满朱砂残痕的紫黑印子上!
也透过模糊的血泪和污秽的光影,穿透那只悬停的、僵硬的手,死死烙印在墙角那血泊中无声撕扯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小小身体上!
污血覆旧伤!朱砂印死穴!稚女捂生者!玄冰欲裂!
整个永寿宫偏殿,彻底沉入一片粘稠绝望的、无声的悲鸣之海!
“嚓……”
一声极轻微、如同冰刃刮过枯骨的声响,清晰地穿透殿外呼啸的风雪与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点声响,并非源自殿内。而是来自殿门之外,那片冰封死寂的风雪长巷深处。
是侍立在深檀暖轿旁侧的沈嬷嬷。她那双一首隐在墨青色风帽深重阴影里的凹陷眼睛,如同浸泡在冰水里的黑色宝石,此刻眼皮无声地向下垂低了微不可查的一厘弧度。
伴随这细微的垂目动作,她一只包裹在厚重旧宫装袖筒中的枯瘦右手,小拇指极其内敛地向内蜷曲了一下。
这一蜷的动作快如闪电,微若尘动,连她身边那两列凝立如石雕的深灰内监也未曾有丝毫察觉。
那蜷曲的手指无声地摩擦了一下袖中粗糙厚实的棉布里子,动作凝定而充满力量。随即,袖内深处仿佛有某种被压抑的气息流淌而出,并非热度,而是一种更凝沉、更冰冷的——死寂。
风帽投下的暗影边缘,几片落在这墨青斗篷肩头的厚重霜雪,竟在这无声无息的气息弥漫下,无声地化开,渗入厚实的棉绒纹理深处,留下几点微深的水痕。
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