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曦时,县衙门前的喧闹声比昨日更烈。
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仿佛也在催促着什么。
我正端着茶盏想事,窗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菜筐被踢翻的动静,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李七从外间掀帘进来,脸色发紧:“大人,皂班的周头带着人押了林三槐和老孙头来,说他们私藏伪证、煽动士子围衙。”
茶盏在案上磕出脆响,余温尚存的茶水溅出几滴,在木案上洇开深色斑点。
我抓过官服往身上套,腰带系到一半就往外冲。
冷风迎面扑来,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气,钻进衣领,令人一激灵。
穿堂风卷着人声撞进耳里,混着林三槐的大嗓门:“狗日的,老子种了三十年学田,伪证个屁!”他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刮过铁锅,沙哑中透着愤怒。
转过影壁,就见六七个皂衣胥吏堵在仪门前,衣襟上的金线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林三槐被反剪着胳膊,旱烟杆早不知丢哪儿去了,花白的胡子被扯得;老孙头佝偻着背,咳嗽声像破风箱,后颈还沾着草屑——显然是从田埂上首接拖来的。
他每咳一声,肩胛骨都像要刺破单薄的布衫,令人揪心。
周头见我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陈典史来得巧,王大人正等您去公堂呢。”
我盯着林三槐发红的手腕,喉结动了动。
他冲我挤眼睛,眼角沾着土,倒像是在给我递暗号。
这老货平日最要面子,此刻却故意把脸蹭得花里胡哨——柳家怕是逼他指认我主使,他偏要装疯卖傻留破绽。
公堂的青石板还凝着露水,王知远坐在主位上,官服的补子被晨光浸得发暗,绣纹在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
他手指敲着惊堂木,一下比一下重:“陈典史,林三槐是你昨日在义庄单独见的,老孙头是县学杂役,归你管的案牍房调派。”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浸了水的秤砣,“他们私藏的伪证上,有你的签押。”
我心口一沉。
前日整理柳家贪墨案卷时,确实在旧契上盖过骑缝印——定是有人趁夜翻了我案头的文书,拓了印泥。
“王大人。”我往前走两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茶末,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昨日义庄会面,李七全程跟着。若说私藏伪证,不如先查是谁能进我案牍房。”我盯着王知远案头那盏新换的鎏金烛台——柳家前日刚送了他八抬聘礼似的“节仪”,烛台底座还刻着柳氏家纹,金漆未干,映着阳光有些刺眼。
王知远的手指顿住了。
他扯了扯官服领口,喉结滚动:“本县自然会查。”声音轻得像被风卷走的纸,“但柳氏那边......”
“柳氏要的是杀鸡儆猴。”我替他说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阵闷热涌上太阳穴,额头渗出汗珠,仿佛某种无形的压迫正悄然逼近。
午后日头毒得很,晒得屋瓦蒸腾出热浪。
我站在县学的泮池边,看柳云舟踩着青石板过来,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从别苑急赶过来的。
他身后跟着西个扛着铁锹的庄丁,腰间还别着明晃晃的短刀,刀鞘碰撞出金属清脆的声响。
“陈典史好雅兴。”柳云舟甩了甩袖中帕子,上面绣着金线折枝莲,香气隐隐飘来,却是浓烈中带着一丝刺鼻,“县学年久失修,我柳家捐银五千两修缮,今日起由我接管事务。”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墩,语气中带着威胁,“听说有人想翻旧账?我倒要查查,这学田契据到底是真是假。”
我望着他靴底沾的泥——城南破庙的土是红褐色的,他今早怕是刚从那儿回来。
五千两“修缮费”根本不是埋后手,是买通了王知远的“投名状”。
“柳公子好魄力。”我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刀鞘上的铜纹硌得手生疼,“只是朱老夫子那儿还收着光绪三十年的地契副本,您可查过?”
柳云舟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盯着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突然甩袖转身:“查!把所有库房都撬开!”
夕阳把县学的飞檐染成血红色时,我蹲在朱老夫子的书斋外。
窗纸透出昏黄的光,能听见他翻书的动静——那是他藏地契的樟木匣开合的声音。
风掠过院中老槐树,叶片簌簌作响,夹杂着朱老夫子断续的咳嗽,低沉如风箱拉动。
李七从墙根摸过来,压低声音:“大人,城南破庙的地挖开了,下面埋的不是银,是半筐碎瓷片,还有烧过的纸灰。”我按住他的肩,夜风卷着墨香飘过来,混着他身上的汗味。
“嘘。”我低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等明早太阳升起,柳家的算盘,该响个彻底了。
子时三刻,县衙后巷的狗突然叫了两声。
我站在院门口,看周小乙裹着青布包袱翻上枣红马,马蹄铁撞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李七从暗影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大人,账册仿好了。”他掀开油布,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八月十五送王县尊金叶子二十片”“九月初九与皂班周头分银三百两”,笔迹歪歪扭扭像酒肆账房醉后写的——正是柳家惯用的“糊涂账”手法。
“明早让卖炊饼的老吴头在十字街摆摊。”我用镇纸压平账册最后一页,铜质镇纸冰凉沉重,“他孙子在县学读书,最恨柳家占田。”
李七眼睛一亮,把油布包往怀里一塞:“小的这就去,保准天没亮,半条街的人都能瞅见这账本子。”
次日卯时三刻,公堂外的梆子刚敲过五下,王知远的师爷就捧着朱漆木匣冲进来。
“州府急文!”他脑门的汗珠子掉在木匣上,落在雕花缝隙里,“张推官亲批的!”王知远正喝参汤,瓷碗“啪”地砸在地上,参汤溅在补子上像团化不开的血。
他抖着手拆开信,脸从青变白又变紫,最后“噗”地喷出浊气:“传陈典史!”
我踩着满地瓷片进去时,王知远正把信往袖子里塞。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哭还难听:“州府说...说要彻查县学田产案的后续影响。”他突然抬头,目光像被踩了尾巴的狗,“陈典史,你昨日是不是让人送东西去州府了?”
“王大人。”我垂眼盯着他补子上的泥点——那是今早他跪接州府文牒时蹭的,“柳家要拆县学库房,总得有人给州府提个醒。”
与此同时,柳家祠堂的檀香烧得正浓。
我站在衙门口,远远望着柳府朱漆门被踹开。
柳云舟的骂声裹着风飘过来:“爷爷您就是太顾忌!那陈砚不过是个典史,不压下去,往后咱们柳家在青阳县还怎么立威?”
“立威?”柳宗元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你可知州府张推官最恨什么?最恨世族仗势夺田!你倒好,把火烧到他眼皮子底下!”
“那又如何?”柳云舟的声音突然拔高,“等咱们把学田契据全烧了,州府拿什么查?”
我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刀鞘上的铜纹硌得手生疼。
夜更深时,我坐在书房里望着窗外。
月亮被云遮住一半,像柄未出鞘的刀。
院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声音拐过街角渐渐轻了。
我合上书案,指尖敲了敲桌角。
明日清晨,该有一道来自州府的政令,顺着驿道翻山越岭,落进青阳县衙的签押房。
至于那政令里写的是什么……我笑了笑吹灭灯。
黑暗里窗外的树影摇晃,像有人在远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