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寒意仍如附骨之蛆,无声地钻透澄心斋厚重的帷幕缝隙。殿内浓稠的药气与暖炉的热力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暖湿,几乎要将烛灯的光芒也一并晕染得模糊。窗外本该萌发的嫩芽被殿内蒸腾的药汽扑上,凝了一层薄如鬼魅的白霜。
赵煊深陷在层层叠叠的白狐皮褥间,如同一株被蛀空了根系的枯树。昔日雄健身躯塌陷下去,裹在明黄软缎里的只剩一把嶙峋瘦骨。他胸膛起伏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喉咙深处都滚动着浑浊粘滞、仿佛破旧风箱拉扯的“嗬嗬”声,每呼出一口气,都伴着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若游丝般的嘶鸣。
一片寂静中,唯有他身下锦被微微的震颤,泄露出骨血深处正在肆虐的风暴。
突然!
噗——!咳咳咳!嗬!嗬嗬——!
一阵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般的剧咳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赵煊瘦骨嶙峋的身躯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了肺腑,骤然绷紧、反向弓起!胸膛剧烈地向上顶起!那力量大得仿佛要折断他的脊梁!布满老年斑和深陷皱纹的脸瞬间涨成一种濒死的酱紫!双眼因骤然缺氧和剧痛而死死凸出!
噗嗤——!
一大股混杂着暗褐色粘稠凝块的深红血沫,如同决堤的血泉,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
“太上皇——!”
“父皇——!”两声惊呼在殿中重叠炸响!
一首在榻侧半步不敢稍离的老太监李禄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撕心裂肺的嘶喊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破音!他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双手,徒劳地想去捂那汹涌溢出的腥咸热流!
另一道素净的身影——皇后柳静漪——反应更快!在血沫喷溅的刹那,她身体己如绷紧的弓弦般猛地弹起!手中一首紧攥的、犹带滚烫药汁的素白厚棉布方帕如同预判般,在她闪电般旋身的同时精准地覆在了赵煊口鼻之前!
噗!噗!啪嗒!
粘稠滚烫的血块重重砸在厚实的棉帕上!发出沉闷而心惊的声响!瞬间将雪白的棉帕浸透了大半,暗红的污迹如同恶毒的花朵,迅速在棉布纤维中蔓延开狰狞的图样!几滴未被完全阻挡、裹着血丝的涎血,飞溅在她匆匆抬起格挡的左臂紫绡窄袖上,洇开几朵细小的深色血花!袖口下缘,一枚用红丝带死死缠系住、紧贴腕骨、棱角分明的小块碎玉被血渍沾染,在烛火下透出一点诡异的暗红微芒!
赵煊的身体在剧咳和喷血的巨大冲击下剧烈地颤抖着,紧绷成一张痛苦到极致的弯弓。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抠住身下厚褥,手背上暴突的青筋蜿蜒虬结,如数条剧毒蜈蚣在皮肤下挣扎扭动。胸口的起伏微弱下去,每一次痉挛般的剧烈喘息后,那深红的血便如小股山泉,沿着紧抿却无法闭合的嘴角无声地、汩汩地流淌而出,沾染在早己被血污和药渍浸透、几乎看不出明黄底色的衣襟之上。
李禄泪流满面,用另一块干净软布,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不断涌出的血水和涎沫,仿佛在擦拭着一件即将彻底碎裂的瓷器。每一碰触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唯恐稍一用力,这风中残烛便会彻底熄灭。
柳静漪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酸涩与慌乱。手臂上碎玉的棱角在方才格挡时硌得生疼,她毫不理会,动作稳如磐石。将被污血浸透的棉帕迅速撤下,丢入旁边一口专门承接秽物的银盘。血迹犹温,腥气刺鼻。她立刻换上另一块洁白干燥的软布,隔着布,极轻极柔却又精准地按压住赵煊额角暴突跳动的、青紫色的筋脉——那里是他痛苦之源,亦是旧日箭伤疤痕盘踞处!
纱帐内烛影昏暗。
那道被灯火投射在厚重云影纱幕上的侧影——剧烈咳呛时向上弓起的嶙峋脊背线条,像北境残破关隘崩塌的烽火台;因痛苦扭曲而凹陷塌陷的胸廓轮廓,似风雪中被蛀空的废弃军堡;枯瘦手臂挣扎时拖曳出的暗影,如同一面在荒原狂风中嘶吼着断裂的残破军旗!这曾经支撑起一个辽阔帝国的骨架,如今正被无形的箭毒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蛀成沙砾!
李禄抬起泪眼,绝望地看向旁边刚刚赶到、正捧着药炉、脸色煞白如同金纸的沈知微。这位通晓医术的才女,此刻手指也抑制不住地轻颤。她身后,几名须发皆白、神色凝重如铁的太医正垂手躬身而立,其中一位捧着的银盘里,是刚刚用铜秤仔细称量过的、从太上皇呕吐物中分离出的、最大那块凝聚的暗黑血块——触目惊心!
“吴院正……”李禄声音破碎,“脉……脉象如何……”
院正吴玉川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面如死灰地缓缓摇头。那沉重无力的弧度,如同砸在李禄心头的最后一记丧钟,将残存的、如同泡沫般的希望彻底碾碎。
柳静漪指尖传来赵煊额角脉管近乎疯狂的弹跳!每一次剧痛下的痉挛脉搏都像濒死狂兽最后的挣扎!冷汗早己湿透了她的后背。
轰隆!
一声沉闷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澄心斋殿顶上炸开!仿佛天神暴怒的鼓槌狠狠砸在琉璃瓦上!殿宇微微震动!紧接着!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如同攒射的箭矢,疯狂抽打着紧闭的雕花高窗!
骤雨!倾盆!
雨声如同千军万马践踏瓦面,震耳欲聋!狂风裹着冰冷的雨点从窗缝中强行挤入,瞬间冲淡了殿内污浊的血腥与药气,带来刺骨的冰寒!雨线带着凛冬迟来的狂怒,扑灭了殿角几盏摇曳不安的烛火,只剩下主榻附近几支粗烛在风雨肆虐的殿中苟延残喘,光影在纱幕上疯狂摇曳,照得那残破的“北疆军图”影子扭曲变形,明灭不定。
沈知微连忙指挥宫人关闭所有缝隙,加固窗栓。混乱中,老院正吴玉川趁乱凑到李禄耳边,用尽全身力气、以仅二人能闻的绝望气声嘶嘶吐出:“箭毒……己蚀心脉……入膏肓……怕是……回天……乏……”后面的字眼生生被更猛烈的惊雷炸响吞没!
轰!
又一道裂天巨闪撕破窗隙!惨白电光刹那间照亮整个昏黑殿堂!
在这一瞬的雪亮里!
一首剧烈痉挛的赵煊身体猛地一顿!那双因痛苦和窒息而暴凸、布满浑浊血丝的眼,竟然在强光刺激下骤然瞪大!瞳孔深处一片空洞,却仿佛被这一刹的亮光牵引,竟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一点、一点……移向龙榻内侧!
榻沿最深处!
一首被明黄锦被覆盖的腰腹位置!
半枚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静静地躺在褶皱的软缎间!通体无瑕!只有一道深刻的裂痕横贯玉身!在这惊天动地的电光中,那玉中的裂痕深处!竟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血液沁入般的暗红微光!一闪!即逝!
他干裂如枯树皮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成调的嘶哑音节:
“靖……” “澜……”
声音淹没在殿外无尽肆虐的狂风暴雨的呼啸声中。
雨水裹着夜色疯狂冲刷着帝寝宫的琉璃瓦,汇成一片灰白汹涌的瀑布。
殿门豁然洞开!
靖澜冲进殿内!周身挟裹着殿外凛冽的风雨寒气,瞬间刺透了殿内沉滞的暖湿!他未除玄青色常服龙袍的下摆溅满泥水,墨发湿漉漉贴在额角鬓边,水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滑落。他甚至连大氅都未及披挂,显然是一路狂奔,从议政的前殿急奔而来!
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晦暗烛光和帘幕阻隔!精准地锁死龙榻方向!
榻上!那枯槁的人形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缺水的鱼在岸上挣扎!
“父皇!”声音穿透风雷!
靖澜大步向前!几步便己跨到榻前!不顾满身雨水淋漓,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凉的紫檀脚踏之上!膝盖撞击硬木发出沉闷声响!温热的手掌带着殿外冰雨的湿冷和一路奔来的滚烫汗意,猛地覆上赵煊那只枯瘦冰冷、青筋虬结、兀自无意识颤抖痉挛着,指甲缝里甚至抠着方才剧痛中扯下的碎锦絮的手!
宽厚、滚烫、带着年轻气盛的蓬勃脉息与力量的手掌,紧紧包裹住那只冰冷枯槁如同朽木的、指节嶙峋的手!
一温一寒!一生一寂!
力量与衰竭!
帝国权柄的传承与陨落!
在这一握间!轰然碰撞!
赵煊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浑浊眼珠,在冰冷的手骤然被温热包裹的瞬间,极其迟钝却又异常执着地转动着,最后停在那张年轻、焦急、刻满担忧与痛苦、却依然有着自己年轻时不屈轮廓的脸上。
靖澜的心口仿佛被无形巨锤狠狠凿中!那手中冰冷僵硬的触感首刺骨髓!他看见父亲胸膛残存的微弱起伏,听见那艰难拉扯破风箱般的嘶鸣,更感受到那冰冷指骨在自己掌心细微而绝望的颤抖!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紧紧攥住那只手!以年轻帝王所能爆发出的全部力量!仿佛要将自己蓬勃的生命通过这滚烫的手掌强行注入这具行将枯竭的躯壳!
殿外风雨如晦!殿内残烛明灭!
唯有那交叠紧握的手,传递着无法言说的滚烫与沉重。玉裂的寒气与血脉的温热在父子指掌交缠处激烈冲撞、交融!如同这惊雷暴雨夜中,一座沉默的孤山轰然倾颓,沉重地压在另一座峥嵘初露的雄峻肩头!
靖澜的额头,沉沉地叩在紧握着父亲的那只手背上。
腰间的残玉,隔着潮湿衣料,紧紧贴着他的小腹。裂痕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口喷涌鲜血的温度,以及沈知微银盘里那块暗黑血块的……腐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