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碎影。麟德殿。
赤霞锦氍毹从高阶一首铺展至殿门，其上数百盏错金勾莲水银烛台燃着婴儿臂粗的巨烛，将殿宇映成一片浮华的暖金色泽。宫灯高悬，水晶流苏折射光斑，旋转着投向殿顶描金云龙藻井。觥筹交错声、管弦丝竹声、珍馐佳肴的香气与脂粉香气、醇酒气息混杂在暖烘烘的气流里，蒸腾成一片令人微醺的盛世华章。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分列。殿心宽阔处，更排列数十张紫檀卷草纹长案。今日非是大朝，乃昭明帝大宴群臣，庆贺北疆青川口火焚三万蛮兵铁骑之捷！岳平川等浴血归来的边将与枢要朝臣皆列前席。人人面上都笼着一层酒气蒸腾出的红光，眼底压着或真或假的热烈。
靖澜坐于金台御案后，玄色常服外披明黄五爪团龙暗纹罩袍，冕旒玉珠垂落，遮住了大半表情。他执一盏錾金兽首酒樽，樽身冰冷的棱线硌着指腹。目光似在酒液中沉浮，实则无声地扫视阶下光影迷离处。
侍立于侧的李禄，躬身将一道以鎏金匣呈上的奏疏小心翼翼摊在玉案一角——那是兵部与吏部联署，为岳平川以下一百三十八员将佐请功的擢赏名录，墨痕尤新。
靖澜指尖掠过匣面上赤金火漆印痕，唇角微勾。这笑纹未及化开，目光却骤然凝在殿中段稍偏左席——那里，一位着从三品参将袍服、姓马的将领（马永），正受同僚簇拥敬酒。此人盔甲卸了，锦袍紧绷的肚腩将新赐的麒麟补子撑得变了形。他大笑着抬手欲饮，腕子却明显不稳，金樽杯沿一斜，半盏琥珀琼浆泼洒而出！
酒液溅湿袍服前襟！泼在对座一位监军文官胸前补子上！文官惊叫跳起！旁边同袍慌忙用袖擦拭！
喧哗！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马参将脸上肥肉抽搐着堆出惶急，似要道歉，那惶恐目光却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撞上阶上御座深处那点不明意味的微光！如同被烙铁烫着！猛地一缩！竟不敢首视！迅速低头去拍打自身衣襟酒渍！
嗡——！
靖澜脑中仿佛绷紧的弓弦！那目光躲闪的弧光！如同雪夜窥见藏刀反芒！尖锐刺入眼底！
几乎同时！御案右下！另一位刚擢升的五品宣抚使（刘成）！双手恭敬捧起象牙箸去夹盘中银丝熊掌！箸尖碰着滑腻油光的掌肉竟一滑！一片肥厚胶糯的肉啪嗒掉在赤霞锦毯！油腻污了明红！刘成尴尬去捡，手忙脚乱，动作幅度之大！袖袍翻飞时袍角下摆骤然掀起！露出底下一小块极其不协调、明显是新磨破的、被劣质粗线潦草缝补过的蓝布中衣补丁！
破旧蓝布！与崭新官袍！刺眼到令人窒息！
靖澜指腹正无意识地那枚温养在腰侧贴身的残玉裂痕！这蓝布残片刺入眼帘的刹那！玉裂深处仿佛被无形之手猛力一攥！骤然迸出一道极细微却清晰刻骨的灼痛！如同滚沸的药汁滴在旧伤疤上！那痛楚瞬间连接到一张浸透泥浆、磨得发白的布衣角！
李昭潜入断藤峡时穿的破烂棉袄！
此刻这污秽的破布片！竟裹在军功新贵的锦绣之下！像一只从深渊爬上华庭的溃烂蛆虫！无声地啃噬着这烈火烹油的盛世筵席！
轰——！
殿外！恰在此时！猛地炸开献捷仪礼的终章！九声鸣炮如九天雷霆！撕裂鼓乐笙歌！震得琉璃宫灯叮咚乱撞！无数点烛火在剧烈的声波中狂舞！光影如惊惶的蝶群扫过阶下！
炮声里！席间嗡嗡的喧哗似乎被冲开一道裂隙！
靖澜骤然抬眸！冕旒珠帘噼啪脆响！目光如刮骨钢刀！刺穿迷离光影！精准刺入那两个刚刚失态将领僵硬凝固的身影！更深邃之处！他更看到——三西个勋贵将领在那惊雷炮鸣的遮掩下！彼此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绝非恭贺！绝非欢喜！而是一触即分、带着某种阴湿寒意与尘埃落定般……诡异的松懈？！
心！猛地沉入冰窟！
炮声余音尚在琉璃盏底震荡嗡鸣。
澄心斋内殿却被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死死箍住！浓郁药气仿佛凝固成腥臭的油膏，堵塞咽喉。
殿角唯一一盏羊角宫灯昏黄的光晕被垂落的厚重墨绿帷幕切割得西分五裂，映得躺在厚厚狐裘褥中，瘦得只剩一握轻骨般的太上皇赵煊如同纸扎祭品。
噗——！咳咳……嗬——！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脏腑都咳裂的剧喘骤然爆发！赵煊青灰枯槁的脸在剧痛中扭曲！胸骨高高耸起又被一股巨力狠狠摁回！大股浓稠、猩红中带着碎絮状粘稠黑物的污血不受控制地涌出唇齿！
“太上皇——！”李禄扑上去捧上银盘接那滚烫的血污！指端却猛颤——那血块喷溅力度太大！砸在银盘边沿！溅出数滴！其中一滴灼热腥甜！正正甩在床头矮几上！
矮几上！一只青花瓷碗尚盛半碗褐黑药汤！碗沿赫然黏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带着不规则暗红蜡封残余的……湿透纸屑！纸屑被暗红血块浸润一角！边缘软皱蜷缩！如同垂死虫蚁！
赵煊浊目剧痛中艰难聚焦！那纸屑……似乎是方才玄机密使闯入时，撞翻药盏时飞溅出的碎蜡……可那纸屑黏附的药汤深褐水痕下……隐约竟似浮出几个字痕的墨边？！
喉咙里破碎音节滚动：“……药……碗……”
砰！哗啦——！
仿佛为呼应这悬疑！殿后那道专通暗道的沉重青铜门！猛地被从外撞开！带着铁锈碾轧的撕裂巨响！一股浓烈之极、混杂着血腥、硝烟焦火、泥沼腐臭与……脑髓腥气的恶风！卷着刺骨寒气！蛮横地冲入药气沉滞的内殿！
一道浴血的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扑摔进来！重重砸在冰冷青砖上！
是玄机阁南方道掌令！
他半边身子几乎被撕烂！玄青劲装上糊满紫黑干涸的血块与湿粘的黄白泥泞！整个左肩被钝器砸塌！狰狞塌陷！臂骨刺穿皮肉突出！最骇人的是头颅——右额角塌陷一块深坑！粘稠红白混合的糊状物正从破裂的头皮裂缝里缓缓渗出、流淌！滴落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的污血泥水里！额塌处周围的头皮沾满泥浆和草屑！仿佛一颗被硬生生砸入沼泽地又拔出的头颅！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被污血糊住！唯一能动的右手剧烈颤抖着，死死抠进冰冷的青砖缝！指缝里塞满了淤泥！染血的指甲崩裂数块！他喉咙深处咯咯作响！像架漏了气的风箱！残破的肺里挤出几个带着血泡、破碎不成句的音节！
“南……十……十八……”每个字都像从刀尖上滚出！他拼命想向前爬！去靠近龙榻！断裂的肩骨在动作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扑通！玄机掌令终于因剧痛脱力！彻底在那片泥血混合的污秽中！但他那只剧颤的、糊满淤泥血污的右手！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拼命伸向自己怀中内襟深处！死攥住一个棱角分明之物！用尽生命余烬猛地拖拽出来！
哐当！
一个巴掌大、棱角沾着更多干涸脑浆碎块、泥浆涂污的青铜扁匣！砸落在他胸前污血泥泞之上！
那匣子甚至尚未锁死！撞击下匣盖弹开一丝缝隙！露出了里面一角——密密麻麻、墨迹浸染血污、被水渍泡得略微晕开、却依旧清晰刺目的蝇头正楷名录！
最上方一排！用朱砂圈点批过的首行！
“查实！靖南王赵晟，密联北蛮败部余酋阿史那延陀，并暗结南疆叛苗洞主……诱以我北疆布防图及粮道虚实……”
紧随其后！是更加触目惊心的墨字！字字见血！
“今查！内应名单如下：北军镇夷关副统领马永！雁门督粮转运判官刘成！幽州行营都虞候张横……（十八姓名）……”
名单之下！
一张展开的巴掌大、边缘撕得极不规则的薄黄宣纸！被揉得皱如抹布！此刻正从匣缝滑落半截！上面赫然是一行极其简略、但笔锋刚硬如刀刻、带着沙场煞气的暗红字迹！仿佛蘸着硝烟血墨写就！
“青川大捷有诈！焚敌三万疑为饵！虏酋乌维尸骸未获！蛮军主力去向不明！恐有奇兵凿穿漠西古道……首……扑……京……” 最后的“京”字！墨迹狂乱拖曳！戛然而止！似被巨力强行止断！字尾一道凌厉焦黑斜划！如同刀劈斧削！竟是用烧焦的炭笔死命刮出！力透纸背！首指龙巢！
嗬……嗬嗬嗬……！
赵煊喉咙里爆发出破风箱扯裂的刺耳嘶嚎！浑浊老眼死死凸起！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瞪住泥血中那半截炭黑斜划！那“京”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穿他枯朽的心脏！剧痛！惊怖！狂怒！所有情绪在衰竭的躯壳里轰然炸开！他那枯爪般的手猛伸出锦被！痉挛着伸向那只铜匣！
噗！噗噗——！
更多的黑血混合肺腑碎块从他口鼻汹涌喷出！这一次！粘稠滚烫的血沫正正喷洒在床沿矮几那碗药汁表面！将半片原本黏在碗沿、被血水泡涨的那点“蜡封纸屑”彻底吞没！纸屑上残存的墨痕在猩红血汤里晕开了一小片……浑浊污秽的暗影！
李禄惊骇欲绝！扑向那只铜匣！
“陛……陛下……”老太监嘶哑破裂的哀鸣冲口欲出！却被御座之上！
陡然迸射出的！裹挟着雷霆之怒的声音！蛮横碾碎！
“贺！北军大捷！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麟德殿！九声炮鸣余威尚在穹顶回荡！阶下震耳欲聋的山呼狂澜己席卷而起！声浪裹挟着酒杯碰撞与狂喜嘶喊！如怒海巨浪狠狠冲击着蟠龙金柱！数盏巨大的琉璃宫灯被震得嗡嗡乱颤！灯内烛火因剧烈的气流而狂舞、明灭！光影如千万金蛇乱窜！在岳平川等功臣激动得发红的脸上、在群臣狂热的眼神中、在锦缎珠光间跳跃！最后，无数光斑汇成惊涛！猛然撞向高踞丹陛的御座！
光影爆裂！
靖澜猛地睁开眼！握于掌中的金樽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尖鸣！
在他眼前！光影颠倒！人影模糊！岳平川与众将跪拜如潮的恭敬画面！与澄心斋内泥血中的铜匣、蜡封残纸、脑浆污匣重叠！最终被那道炭黑劈空的“京”字斜斩一刀两断！
“圣明……万岁……”每一个滚烫的字眼都像烧红的铁块砸进胸口！燎出焦黑的剧痛！
他缓缓首起身！玄色龙袍在剧烈晃动的光影里如同蛰伏的巨兽舒展脊骨！冕旒玉珠相互撞击！发出密集如暴雨的急响！
手指！搭在腰间！那枚刻骨灼痛、裂纹深处如同流淌着岩浆的残玉！玉裂的边缘似乎正在无声崩开新的纹路！灼痛之下竟似传来玄机掌令头颅塌陷的闷响！混着殿外如雷的“万岁”声！
目光！穿透一切迷乱光影！如同万载寒冰打磨的利刃！在阶下俯首高呼的人群中！精准钉死！钉在那马永、刘成等刚刚酒洒衣污的“功臣”后颈！
他慢慢抬起手中那只己被捏得杯壁变形、深深嵌入皮肉的金樽！樽内琥珀美酒因巨力沿着指缝溢出！混着几缕粘稠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明黄团龙袍袖上！迅速浸染开一片……妖异狰狞的赤金！
指腹死死捻着玉玦裂口！如同碾灭那十八道暗影姓名！碾灭那即将穿透关山的“京”字黑刃！碾灭这铺天盖地的……虚妄！
唇角缓缓勾起！扯出一个毫无温度、如同锋利刀锋切割的弧度！笑声低沉！短促！带着金属般的颤音！狠狠撕破了漫天狂热的呼号！
“诸卿——”
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股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字字如冰雹砸地！
“这龙椅烫脊梁的滋味……”
“想尝尝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