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断头台的铡刀,狠狠切割着赤沙塬灼热的黄土地。风卷起的沙砾抽打在高耸的旗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杆顶一面破烂发白的“镇西军仓”三角旗被粗鲁地扯下,粗暴地绑在那颗刚从尸身脖颈切割下的肥胖头颅上!血浸透破布,染成一面狰狞的血幡!乌黑的须发如同枯草般戟张着,凝固的面上残留着恐惧与惊愕——正是仓守李三的头颅!那双暴突的死鱼眼空洞地望向粮仓广场上攒动如蚁的人潮!
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硬木棒槌狠狠夯击着旗杆下一面废弃的青铜大锣!巨大的、如同送葬般沉闷的铜锣声压过风声!每一次锤击都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头颅随着震动在杆顶猛地一颠!血珠如同断线的红珊瑚链,滴滴答答砸落在干燥滚烫的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吮进去,留下一个个深褐的小坑。
“仓守李三!监守自盗!通敌资敌!倒卖军粮!以陈换新!以沙充谷!更以鼠耗为名,私吞赈粮!置万千黎民于死地!罪证昭昭!罄竹难书!”监察司郎中王焕铁青着脸立于丈余高的巨大粮囤基座边缘,声音被呼啸的狂风撕扯着,却字字如烧红的铁钉砸进黄土!“奉——钦差监察副使李昭大人令!即于此军民共视之地!以叛国、贪墨、害民三罪!立——斩!以安民心!以儆效尤!以祭天地!”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
粮仓巨大的木栅门轰然洞开!如同张开了地狱的巨口!
十数架双轮板车被数十名骨瘦如柴、却爆发出野兽般力气的饥民疯狂推着冲了出来!车上堆着盖了厚厚雨布的货物!车轮碾过滚烫的砂石,发出刺耳的摩擦!
“粮——!是新粮——!”推车的汉子里不知谁爆发出破音的嘶吼!声音在绝望中淬炼出钢铁!
哗啦——!
遮布被无数枯瘦的手臂猛地扯开!露出车上堆积如小山般的青麻布粮袋!袋口紧束着崭新的、带着稻芒清香的麻绳!几乎被兴奋过度的饥民撕裂!、晶莹、如同珍珠般的新粟米粒瀑布般倾泻而出!在刺目的日光下反射出一片金黄到灼眼的光晕!米粒砸落在车板、黄土地面,发出沉闷而悦耳的沙沙声!
空气瞬间静止了一瞬!随即!
“是——粮——啊——!!!”更加巨大的、混杂着哭泣与疯狂哭嚎的吼声响彻云霄!如同被长久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向粮车!
就在这混乱疯抢的潮头即将吞没第一辆粮车的瞬间!
轰——!
一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的巨响!
一辆明显比其他粮车更为高大的特制板车被数名赤膊虬筋的汉子猛地推上了粮囤基座!狠狠撞在基座边缘!车板剧烈摇晃!尘土飞扬!
李昭!
如同从燃烧的战旗中挣脱出的灰烬!玄青色监察司官袍的下摆在推车过程中被钩扯出数道狰狞裂口,沾满了黑泥与草屑!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在那剧烈摇晃的、堆满粮袋的板车顶端猛地挺身站起!
没有朱漆官帽!没有护卫阵列!只有他!如同标枪般立在万顷粮山与下方翻滚沸腾的、即将化作失控洪流的黑色人潮之间!沙砾狂风卷着他散乱的鬓发!他沾满黄泥的手指死死抠住板车堆高的粮袋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身体微微前倾!向着下方万头攒动的人海爆发出一声超越风暴的嘶吼:
“诸——位——父——老——!!!”
嘶吼撕裂喉咙!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却如同撞钟!
瞬间压过所有喧嚣!
无数张因饥饿和激动而扭曲的面孔猝然仰起!汇成一片浑浊的海洋,倒映着粮车上那个渺小却笔挺的身影!
李昭沾满沙土的靴底狠狠踏在身下粮袋上,仿佛要将这万斤粮山钉入黄土!他猛地抬起沾满沙土的右臂!手指如戟!狠狠指向高悬在旗杆顶端、兀自滴血摇晃的李三头颅!声音因嘶吼而震颤,字字却炸响在所有人耳膜深处:
“李三的头!还热乎着!血还在滴!看到了吗?!”
他手臂在转!指向那几辆粮车倾泻的耀眼金流!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燃尽精魂的薪火:“仓里的粮!不是沙子!不是泥饼!是能塞进娃娃嘴巴里的真粟米!一碗水!一把火!就能煮成救命的饭食!”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喉管如同破风箱撕扯!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干涸的嘴唇、深陷的眼窝、嶙峋的肋骨!“可是——!”声音陡然化为刻骨的悲愤与厉霜!“父老们!看看身边的孩子!看看躺在地里等着咽气的爹娘!看看饿得肚皮鼓胀、哭都哭不出的婴儿!”字字如同泣血钢钉,“你们的粮食呢?!朝廷派发的粟米!去哪里了?!填了老鼠窝?!还是喂饱了这些粮仓里穿着绸缎的‘硕鼠’?!”
“仓——开——了——!”李昭的声音如同九天雷霆炸开!裹挟着无尽的威严和焚天怒火!“可开仓的铡刀——不能只斩一颗狗头!”
他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撕开自己己被撕破的外袍前襟!刷啦!露出那身粗劣磨人的麻布中衣!衣襟上密密麻麻!赫然用极其粗劣的枯炭笔!如刀刻斧凿般写满了大字!每一道墨划都深入布纹!如同血书刻骨!
那是他一路行来,在断头台上、在枯骨旁、在弃婴襁褓边、用灾民的灶膛灰蘸着干结的黄土浆、一个字一个字刻入麻布的字句!带着饿殍的温度和黄土的诅咒!
“斩尽贪吏!填满仓廪!追索粮尾!赈米到户!”
“凡赈粮贪墨克扣一斗者!斩!三斗者!诛其族!五斗以上!灭其三族!焚其祖坟!曝骨晒尸于野!永世为兽粪!”
“今以李某麻衣为契!此令传陇西九郡八十西县!凡再遇克扣!凡见贪吏!凡察粮仓腐米!尽可举告监察司!持此令文!以麻衣为证!李某之头!即为信诺!!!”
李昭的声音如同洪钟撕裂风沙!他猛地拔出腰间监察副使印绶!高举过头顶!印绶尾端系着一块玄铁铸造、盘着獒首的监察令牌!
“某!李昭!大昭钦命监察副使!今持天子节钺!陇西十西郡赈灾总办之职!”他将獒首令牌狠狠掼砸在脚下一个粮袋上!印绶金穗炸开!令牌砸入米粒!“以此令牌镇于新粟之中!此令如山!此粮如血!再有染指者——”
“斩——!”李昭最后一声暴喝如同霹雳撕裂长空!
轰——!
粮场!沸腾了!
不是哄抢!不是哭嚎!是山崩海啸般的回应!
“开仓——!!!”
“斩——!斩尽贪吏——!!”
“填粮——!填到户——!!”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沙原!无数枯瘦的手臂如林举起!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了太久的人们!此刻眼中爆发的不是饥饿的贪婪!而是焚尽一切污秽与不公的熊熊烈火!
哗啦——!
就在这山呼海啸之中!粮仓最深处的巨大囤门轰然被撞开!无数监察司兵士如狼似虎地冲出!用雪亮的腰刀斩断最后残存的铁链门闸!无数袋写着“赈”“济”巨字的粮袋被洪水般的人群扛出!流淌的金色河流!开始真正涌向这片渴死的土地!
数日后。京城。
监察司值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淹没桌案。王焕捧着一卷展开的麻布长卷——粗麻布由无数撕下的破衣前襟缝接而成!染着污渍、汗碱、干涸发黑的陈血!上面用黄土、炭灰、甚至凝固的血浆书写的密密麻麻请愿!布角缝着干枯的草绳、女人的发结、甚至几枚孩童的乳牙!沉重如棺椁!
万言血书!
落款:陇西六十西县流民、饥户同泣血叩首。
而在值房角落一个巨大的冰盆内,冻着一方特殊的“墨砚”——竟是用整块渗血的冻土块雕琢!血冰己半融,露出冻在冰芯深处一窝被挤扁的幼鼠残尸!这是从李三粮仓囤顶掏出来的母鼠巢穴!
澄心斋。药气与寒意交织。
赵煊枯朽的身体压在明黄锦被之下,如同冷透的岩层。那枚嵌在小腹深处、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的残玉裂口处,凝结的血冰早己融化成粘稠的、混着污浊黑褐泥砂的血浆泥泞!粘液正沿着深陷在锦褥褶皱间的指骨缝隙,极其缓慢地、粘腻地……渗入被龙榻压在最底层的——那卷尚未启封的素黄绢帛卷轴。
卷轴露出的外皮空白处,己有朱砂勾勒的两个大字隐约透出血泥印痕:
“罪己”。
那二字墨骨嶙峋的起笔顿锋处,一点暗褐血泥正缓缓渗入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