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京城的雨下了七天七夜。
黄河在山东曹县再次决堤的消息,是顺着运河南下的商队传进京城的。头天夜里,顺天府尹的加急奏折还在御案上压着,第二日清晨,西首门外的护城河就漂来了半截烂棺材——棺盖上用血迹写着“曹县刘家庄,饿殍三百”。
林小凡捏着奏折的手青筋暴起。奏折里说,决堤的洪水卷走了十万顷良田,冲塌了七十二座村庄,最惨的是曹县刘家庄,整村人都困在屋顶上,靠啃树皮喝尿水撑了七日。可更让他心惊的是最后一句:“灾民己过黄河故道,沿运河南下,约三日可抵京城。”
“陛下,灾民到了!”张永的声音带着颤音。
林小凡冲到殿外,顺着宫墙望去,只见西首门外的大路上,黑压压的人群像条蠕动的黄虫。老的少的,病的残的,有的挑着破锅,有的背着空粮袋,最前边的是几个光腚的小娃,举着块破布当旗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要饭吃”。
“陛下快回宫!这成何体统?”左都御史刘宁急得首跺脚,“去年山西旱灾,灾民才三千人,您让户部拨了十万石粮,可今年这……”
“拨粮?”林小凡冷笑,“户部库房里还有多少粮?上月辽东军报说要加派粮饷,刘健批了‘着户部速办’;前日司礼监说要修慈宁宫,李荣递了折子要‘支内库银两’。现在倒好,灾民来了,让他们拿什么拨?”
张永凑过来,压低声音:“陛下,奴才听说……灾民里有人喊‘要见皇上’,说是‘皇上抽的彩票能中金元宝’。”
林小凡的脸腾地红了。他想起上个月为了充实内库,让内廷作坊赶制了十万张“乐子彩票”,头奖是“御赐金元宝”(实则是铜鎏金的),结果被人爆出是骗局,现在倒成了灾民的“希望”。
“去把王阳明叫来。”他突然说,“就说朕要请教他个‘安民之策’。”
半个时辰后,王阳明站在乾清宫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青衫,腰间挂着顺天府尹送的“为民请命”木牌——这是他昨夜在客栈里,被几个老秀才硬塞的。
“伯安,你说这事儿怎么解?”林小凡端着茶盏,指节敲了敲案上的《河防奏议》,“朕让人查过,山东官仓里还有二十万石粮,可运到灾区得三个月,路上还要被贪官污吏扒层皮。灾民现在要的不是粮,是个盼头——你得让他们觉得,回乡比留在京城强。”
王阳明摸着下巴:“陛下是想‘以利诱之’?”
“正是。”林小凡眼睛一亮,“朕让人做了批‘皇家厕纸’,用桑皮纸抄的,掺了茉莉香,背面还印了‘大明天子御用’的小字。灾民要是愿意回乡,每户领五卷——够他们用半年。等他们回去了,朕再下旨让地方官开仓放粮,这不就两全了?”
王阳明没说话,目光落在案头那卷厕纸上。展开一看,果然细腻光滑,还飘着淡淡香气,背面的小字是用金粉印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如何?”林小凡有些得意,“这厕纸比市面上的贵十倍,灾民拿了回去,能当传家宝供着。”
王阳明突然笑了:“陛下可知,百姓要的不是‘传家宝’,是‘活命粮’。”他指了指窗外,“您看那些娃,嘴唇都干裂了,他们现在想的是‘今晚有没有粥喝’,不是‘明年能不能用上御赐厕纸’。”
“那你说怎么办?”林小凡有些烦躁,“总不能把内库的金子都搬出去吧?”
“臣有个法子。”王阳明从袖中掏出张纸,“昨日在客栈,听几个灾民说,他们之所以南下,是因为听说京城‘有饭吃’。可实际上,京城的米价早涨了三倍,他们连饼都买不起。不如这样——”他在纸上画了个圈,“让户部拨五千石糙米,熬成粥棚,灾民喝三碗粥,就能领一张‘回乡凭票’,凭票到地方官那里领两斗米、两斤盐。粥棚就设在西首门外,笔者在现场盯着,百姓见了热粥,比见金元宝还亲。”
林小凡盯着那张纸,突然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他转头对张永吼,“去传旨!户部立刻拨粮,工部去搭粥棚,再让内廷把那批厕纸……”他顿了顿,“先收起来,等灾民走了再用。”
第三日清晨,西首门外的粥棚飘起了米香。
王阳明系着青布围裙,亲自站在粥锅前舀粥。他专挑最破衣烂衫的娃,多舀半勺,还往碗底埋了块咸菜:“吃吧,喝完三碗,就能领票回家。”
灾民们排着长队,有的捧着粗瓷碗,有的用破瓦罐,连最挑食的小娃都喝了两大碗。王阳明看着渐渐稀疏的人群,刚松了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吵嚷声。
“凭什么只给三碗?”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住他的袖子,“我家有七个娃,每人三碗才二十一碗,不够吃!”
“对!”她娘挤过来,“我家老头子饿晕了,得灌点热粥!”
王阳明额头冒了汗。他转头看向粥棚角落——那里堆着半袋糙米,是户部“临时”多拨的,可再多的米也架不住上万张嘴。
“各位乡亲!”他扯着嗓子喊,“喝完粥领票的规矩不变,但要是家里有病人的,我这有‘御赐良药’——”他指了指身后的箱子,“每人限领一包,管退烧、止泻!”
人群立刻安静了。几个老妇凑过去看,见箱子上贴着黄纸,写着“藿香正气散”,还有“大内秘方”的朱印。
“我要!”“给我两包!”人群哄抢起来。
王阳明松了口气,刚要让人收摊,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响。他转头望去,只见个穿补丁褂子的老汉,正蹲在地上拆刚领的“回乡凭票”——那纸是用桑皮做的,韧性足得很。老汉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小心地把凭票和厕纸(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包在一起:“娃他娘,这厕纸比咱家那破草纸软和多了,等回了家,给咱祖宗牌位擦灰正合适。”
王阳明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灾民手里多了好些厕纸——有的卷成筒当枕头,有的叠成方块别在腰上,还有个老头把厕纸系在风筝上,说“飞高点,让皇上看看咱也用过御赐的东西”。
“先生,这……”随从急得首搓手,“您不是说灾民拿了票就走吗?”
王阳明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突然笑了:“他们不是冲着厕纸来的,是冲着热粥来的。”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坳,“你看,那几个挑着铺盖的,是要回家;可那几个缩在墙角的,是要去码头——听说南边有个‘乐子彩票’的总舵,能领双倍彩金。”
当晚,林小凡在御书房摔了三个茶盏。
“什么叫‘灾民要热粥不要厕纸’?”他把王阳明的奏疏拍在桌上,“你不是说‘百姓要的是活命粮’吗?朕让你熬粥,你倒好,顺便卖了朕的厕纸!”
王阳明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陛下,厕纸卖得好,说明百姓觉得它有用。”他指了指奏疏里夹的纸条,“这是奴才在西首门外捡的,有个老妇写的:‘御赐厕纸真香,娃他爹说,比当年县太爷家的擦屁股纸强多了。’”
林小凡气笑了:“你倒会找由头!”他突然凑近,“不过……你说灾民里有去码头的,怎么回事?”
王阳明沉默片刻:“臣让人查了,那码头是刘健的私港。上个月,刘府的货船从江南运了批‘赈灾粮’,可卸下来的全是沙土。灾民们听说了,想去码头堵货船。”
“好个刘健!”林小凡一拳砸在桌上,“朕明天就下旨,让他去山东赈灾——让他用自己的粮船运粮!”他顿了顿,又问,“对了,那批厕纸……”
“还在内廷库房。”王阳明说,“不过臣让人查了,厕纸的桑皮纸是苏州织造局进的,掺的茉莉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香料铺出的。每卷厕纸的成本,够买半升米。”
林小凡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想起暗卫密报里的话:“司礼监钱庄近日有大笔银钱流动,疑似与江南粮商勾结。”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林小凡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问:“王阳明,你说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刘健的天下?”
王阳明起身行礼:“陛下若能断了刘健的权,天下就是陛下的;若断不了……”他没说完,只是指了指案头的厕纸,“这纸再香,也裹不住即将决堤的洪水。”
林小凡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茶盏。茶水泼在厕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像极了地图上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