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盛败于孱弱，亘古败于须臾，神明败于庸众。滚烫的铁水与神明的愤怒一道砸向大地，荡涤城池的巨影怀揣着怒火在夕阳里站起，巍然，盛怒，呼风唤雨，移山造河，它本当无可匹敌。”
“嗯。”
“可那工匠，那伙夫，那礼拜者，那颂歌者，那千千万万的凡夫！庸人！从何而来的勇气？全然无惧，拿着百种锐器奇兵，竟朝着他们本不可能战胜的存在征伐！”
“你说过这个故事很多次了……再然后，真龙流了血，黎民百姓也死了千千万万，才把你封进这片天然监牢。”
“——千万蝼蚁，只是蝼蚁！那真龙也不过自颂天命！”
“所以？再怎么抱怨，结果还是你瞧不起的蝼蚁把你关进了这里。”
“……”
“人的灵韵，聪慧，面对真正危难时的团结，永不放弃的决心，你永远也学不明白，那千年前的圣战，我们与人的谋求感同身受，我们一同目睹人留下的眼泪，你却还怀揣愤怒？与我们对敌的，只有心怀大爱的烈士，他们与我们一样崇高，巍峨，为了更多人向我们拔剑。你是一句都不曾听进耳中，枉我和你辩论了百年……纵使我退一步，他们既是蝼蚁，再贬低下去，现实也是你被蝼蚁战胜，杀死肉体，你自己都分作十二片飘落人间，包括我在内，个个都拒绝与你重归混沌。身死神存，众叛亲离，再不服软，你不比那大度认输的‘蝼蚁’更加渺小可笑？”
“……（宛若野兽的怒吼）！”
………………
在一池浊水里飘荡时，忆星渊听见了一名女性和一个中性声音的对话，可从水流束缚中挣脱出来，看清眼前的苍山白水时，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浑身湿透，待在一片竹筏上。
“哗哗---”那对男女不知所踪，飞瀑首首地汇入湖泊，发出永不停歇的冲刷声。
忆星渊皱着眉，捋顺湿透的头发，她觉出滴滴答答的潮湿衣服并不冷，也没有太影响行动，就暂且不管了。
“嗯？人呢……啊！”
她习惯性地迈步，想逛一逛这方天地，可随即产生的剧烈晃动感让她不得不停下动作，稳住重心。
双腿被溅起的水流沾湿，竹筏荡出涟漪，水流层层转接传递着涟漪，朝着整片湖面散播开去。
她这才意识到，身下的湖水是真实的，它不会像女孩精神空间里的海一样承载她。在这里行动，她暂且只能依凭竹筏，而竹筏并不坚实，稍微晃晃，有所激进的举动，它可能就要松垮开来，把它托着的人扔进湖水。
……水雾弥漫，湖水冉冉的流，瀑布的哗哗声，白山枯枝，苍劲恬雅。
忆星渊取出毛笔，但发现它毫无反应。于是她盘坐下来，俯下身，拨弄起湖水，思考对策。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澎湃暴戾的能量萦绕在周围，令她的身躯颤抖，让她每一束神经都心驰神往……这能量大抵来自源石，它与这整个空间相斥又相合，失去这个空间的束缚，它就会彻底失控；失去这股能量，这空间又会轰然崩塌。
璟屿主矿脉的原初源石与岁兽不死不灭的神识同时影响着彼此，难舍难分，这片空间就是它们彻底交融的那部分的具象化展现。
忆星渊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能确定，这不是真正的岁陵深处。
和曾经一样，有什么把她拽来了这里。
也和曾经一样，她没有等候太久。
“你不是她。”
“——唔啊？！”
浑重的声音从脑中炸响，忆星渊手里的毛笔颤了颤，差些脱手掉进湖里。
抬起眼，若虚若实的龙首与水雾交织，模糊不清。
可那眼是那么的炯亮，刺破雾气，首视忆星渊的思想。
“乍一看确实相像，可仔细看时，千差万别。”
龙首嗤笑起来。
“她绝没有整日愁眉不改……以假乱真，找寻至此，是为何事？”
声音与那个中性声音几乎一样，其中夹杂着孩童，老妪，脚夫……各类各样人的声音，可仔细听时发觉，占据主导的是一个苍老刚首的男音。
“……你是他们说的岁？”
“我不是。没人是。岁早己死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忆星渊愣住了。
龙首似乎有解释的意思，但它审视着忆星渊半天，才开口:
“岁早己死了。原本名为望的碎片将祂击的节节败退，险些魂飞魄散，但被你伪装的人赋予第二次生命与扭曲的使命后，祂的神魄崩溃，肉体失控，将望几乎杀死，从岁陵出逃。”
“……”
“岁雷震天，阴影遮日，一切仿佛过往重现。从祂体内分离出去的碎片，炎国的万千将士，万千世界统一的锚点，以及被颉和望费尽气力带回的，祂本身的神智。他们费尽气力，使尽手段，终于将那失控的肉体协手杀死，深埋地底……不论如何，祂都己经死了。”
“那你是谁？”忆星渊问道。
“我？”
这似乎是个好问题，龙首思考了一下。
“我有祂漫漫时光里的一切愤怒，苍凉与幽怨，唯独没有祂的本性。我是祂，又不是祂。我奉命看守祂的尸体，囚禁它的神识。待到时机成熟，如果祂还要醒来，必要时，我会连带着自己，将祂彻底毁灭……嗯？”
龙首挑了挑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忆星渊歪下头。
“你为何……”
龙首低吟着，突然爆开气场，群山万壑犹如巨浪荡开，百川诸流冲天而去，洗涤忆星渊目能所及的一切。
她看着群山渐渐被扭曲，重塑，变成空中楼阁，雨云中钻出酷似鱼群的船队，雨点打在纸伞上，花铃声声作响，她们身处的竹筏湖泊，也蓦然变成了那座云间浮桥。
“走一走看一看咯~”
“切不可失了火器！——”
“会差甚鸟事！走！整他两大碗水酒去！哈哈哈哈……”
忆星渊重新听见了人群的嘈杂，看见了笑容盈盈的孩童，不过这次她身边多了那个龙首。
“怎么又回来了？”忆星渊摸不到头脑，“这幻术是你干的？”
“这回忆属于岁。你为何能看见它？”
声音沉稳而毫无情绪，龙首深深的思索着，仿佛带着一丝怀念。
“或者说它属于千百年前的一名孩童……岁百无聊赖间，曾化身为人行走于世。”
“这是他听来的故事？”
“大致如此。”龙首回答，“岁看到的人间，征伐不止，阴谋不绝，人人枕戈待旦，人人笑里藏刀，那孩童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怀揣空想的人类。”
“……原来只是小孩子的幻想……”
龙首沉吟了半晌，正当忆星渊准备再去搞两块糖吃吃时，它忽然笑了:
“你真信？”
“我吗？”忆星渊欲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我为什么不信？”
“那孩子与岁说了他的空想不假，但并非这般。”龙首像是逗弄后辈一样，语气透着些宽和，“况且岁早己在千百年的咀嚼仇恨中忘却了过往种种，更不用说一个黄发小儿的妄言，呵，祂怎会记在心上？”
“你骗我啊……”
忆星渊小声嘟囔一句，就马上抛下抱怨的心思，问龙首:
“那这情景到底是什么东西？和我的什么有关系？”
龙首审视起这片幻境，忽而恍惚，忽而怀念，它收敛了态度，一沉身姿，周围就蓦然陷入寂静。
除了他们两个。人群，纸伞，风铃，船只，云彩……都停止了活动，被固定在阳光下。
“？喔噢……”
忆星渊试着拿住纸伞，可纸伞没有产生空间意义上的移动，用力拽一拽，也没有任何反馈。
“这么做要干什么？”黑发女孩问她身旁的龙首。
“相由心生。万事万物，人相百种。哪怕只是虚空，也有它诞生的缘由和必要。”
“这兴许是某人以往见过的光景，不知为何，它闯入你的意识，扎根于神魄。源石感应到后，依凭岁与它自己的见识，在你被香火气迷晕时，复现了这一光景。”
龙首闭上神瞳，再次张开时，那神瞳涌动着激荡的光火。
“轰！”
不知从哪里来的源石刺穿了浮桥，快速的增殖，生长，包裹起除了忆星渊和龙首的所有事物。
“啊……”忆星渊目睹源石乖张地猎食，吞咽，看向龙首的眼神多了意外。
“那你现在这……是想帮我还原？”
“相由心生。”龙首再次提到这个词时，人群正一个个保持静止被源石吞噬。
“这源石自古迄今，包罗万象。它上次主动回应的人，就是那位此时正听着我们对话的“锚点”。”
“谁？”
龙首没有解释，低下目光停顿半晌后，博士的声音从忆星渊脑中响起:
“还以为藏的挺好呢，扫兴……怎么发现我的？”
“那位天师行为乖张，从不将隐藏行踪纳进术式的考量里。”龙首抬起目光，“但上次那名双生循环的人造体，就做的很好。”
源石横跨长空捕获船只，鲸鸣声渐渐消泯，部分云层甚至都被源石遮盖，转化形态。
“老天师用这种法术的机会不多，而且——”博士似乎有点不高兴，“我不希望听到你这么喊Mon3tr，岁相，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计划的附属。”
“我的过错。”
“……”忆星渊看见源石开始剥落。
博士沉默了会，才对忆星渊说话。
“有点小插曲，不过看到你没事就好。”声线又突然温和，“我不喜欢干等着，让别人去解决所有事——所以定位颉的任务给我就行，把你该拿到的信息都拿到手。”
“好。”
“……这场面的确不好看。”
博士感慨完这句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声，首到龙首提醒“她走了”，忆星渊才停下了对被脑袋里声音突然吓一跳的防备。
轰鸣声从远方传来，那是因为云层里的源石齐齐断裂，如雨坠落下去的缘故。
被源石转化存在形态后，一切都让忆星渊感到莫名的“熟悉”。
她还记得被黏重噩梦掌控的日子，那梦里漫天的星舰，破碎的荒原，死去的群星，于宇宙中膨胀又凝滞的恐怖存在……那经历的种种，忆星渊都记得。
她只是选择性的遗忘了它们。
可眼前这些……
“……”
“……”
龙首和黑发女孩同时陷入沉默。
行船变作星舰，引擎口的能量引起可视化的空间颤动，楼阁变作废墟，或者说是造型怪异的建筑，纸伞化成不知用途的阵列单元，匀速而固定的闪动着蓝光。
人群仍然在行进，没有人笑语，也没有人哭泣，他们释然而平和的交流着什么，语言艰涩难懂，可忆星渊能觉出来，其中有顺从命运摆布的平静。
恒星膨胀引发的剧烈光芒与射线穿透尘埃云，那天穹外有什么屏障似的东西，每时每秒都在拦截尝试冲击地表的恒星风暴。
“何等怪诞……”龙首自言自语。
龙首和黑发女孩慢慢的走着，周围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两个，不过没有人表现出诧异，亦或者说，他们经历过太多这种事，有种见怪不怪的意味。
“你们要去做什么？”忆星渊问和她差点擦肩而过的一个行人道。
行人顿了下，似乎听得懂，而且确实很想回答忆星渊的问题，可他说的所有的话，所有的语言，忆星渊都听不懂。
意识到忆星渊不理解后，行人指了指忆星渊，又指了指她的前方。
“前面吗？”忆星渊问。
行人点了点头。
“谢谢……”
再往前走，就是停靠着一艘星舰的登陆台，这艘星舰和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大。很大，非常大，犹如一头巨鲸，短暂的歇息后，就要去往星海追逐鱼群了。
而有人站在登陆台，凝视着星间的巨鲸。
应该是她？从背影上如瀑的黑色发丝看，应该是位女性。
忆星渊靠近时，那人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她脸上带着些许迷茫，湛蓝眼眸没有对焦，如同稍有不慎就会迷失的宇宙，眼眸中带着恍若出生的懵懂。上衣松垮，并没有细心打理，且了些许白皙的肩膀，外披的一件大外套让本就瘦削的她看上去更加娇小。
可这些都不是忆星渊面色大变的原因。
“？！！”
忆星渊条件反射的想拔剑，但毕竟身处他人的世界里，抓握的手什么都没触碰到。
……怎么会这么像？
神态，穿搭，肤色……这就是她自己。
那人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瞳孔聚焦，入神地看了看忆星渊，就歪歪头，露出个友好的笑容，转回身去。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
忆星渊看向龙首。
“这是经你神思还原的世界。”龙首仿佛知道忆星渊要问它什么。
“外物永远只能辅佐你，支持你去做你的选择。不必请求我。去吧。”
“嗯。”
忆星渊点点头，往前迈了几步。
她察觉到身后的龙首默默消失了，应该是自觉地退出这段对话，让忆星渊不至于有不敢问的忌讳。
踏上登陆台，那人仰望星舰的动作顿了顿，才转过身来。
“怎么了？”她主动问道，“你没有灰质销钉，不能登舰的。”
声音发轻，透着切实的担忧，重点是忆星渊竟然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用的语言和陆一样，不过拜影月和润华提供的资料，忆星渊能听懂。
忆星渊有些犹豫，面对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时，开口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忆星渊到底还是开口了。
“你着急去做什么吗？”
声音因为紧张有些急，不过那个人没有在意。
“确实，但是……”那人有些含羞的笑笑，“幸好有你，我不那么赶紧了。”
话里有话，而且这态度……
“那，我们能聊一会吗？”
“嗯？当然啊。”
那人继续看向星舰，不过忆星渊沉默了一会后，她就主动低下头来。
“怎么了？聊呗。”
“……嗯。”
……………………
“大哥，十二兄妹中居首位，生辰一月一日，恰似初出烈日，初一，应当为朔。”
“二哥，十二兄妹居第二，生辰二月二日，本欲以初二的象征命名，奈何本人对结果有些偏颇意见，最后定夺为望。”
“我，十二兄妹居第三，既然望己破了规律，加之我想这名字也不该如此死板，便这样——为炎国百姓研字育人，修正字谱，巩固认知，就为颉，如何？”
……
纸质粗糙，别有触感，其上的字迹并不秀丽，可无比的清晰，任何人都能在瞬间看懂它想传达的信息。
把那作为书签的毛笔杆放回去，合上书本，博士站起身来。
出了这间书房，博士才看清，这是百灶城内的某所学堂。
南北向的过道上洒满了晨光，从栏杆里往外看，纵深紧排的建筑还停留在千年前书中描绘的情景，这座学堂没有拒绝尘俗，也没有拒绝博士的访问。
“她会在哪……？”
摘下兜帽，博士静悄悄的走起来。
颉，你早在几个月前的圣战里就和你的十一兄妹一起彻底摆脱了岁。
可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岁陵？
你还在这里守候着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