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作为山西首府,城高池深,乃大明九边重镇之一,防御森严。朝廷在此坐镇山西巡抚蔡懋德、总兵周遇吉等文武大员,驻有精兵约两万众。
这座坚城在历史上,仅在崇祯十七年(1644年)遭李自成大军攻陷过一次。此刻城中商业鼎盛,街市之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全然不见灾年饥荒的萧索景象。
而名噪古今的八大晋商——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允中,此八家在明朝覆亡后,被清太宗皇太极之子福临(即顺治皇帝)钦封为‘八大皇商’。
然于后世史笔之下,彼辈更常被称为‘八大蝗商’。
盖因此八家,无一不为崛起中的满清政权源源不断地输送粮食、铁器、布匹等关键军需物资,甚至明军动向,城防舆图、兵力部署等情报,均是可卖之货...
以近在眼前的松锦大战为例:
明军于松山、锦州一线与清军苦苦对峙之际,因笔架山粮道被断而陷入绝境。
反观清军,却凭借晋商构建的庞大走私网络,获得了充足的补给。晋商以张家口为枢纽,或巧饰货物,或重金贿赂边关守将,将大量粮食、铁器等明廷严禁出关的物资,源源输入清军控制区。
《清太宗实录》载,松锦战役期间,清军前线消耗之粮秣,竟有西成七来自晋商之手!此等补给,使清军得以长期围困松、锦坚城,最终拖垮了明军。
明末文人谈迁一针见血道:“晋商之粮,非粟也,乃明室之膏血耳!”
但...论及商人本质,唯利是图是其天性。晋商手中的粮食,自然是价高者得。
彼时的大明朝廷虽急需粮草,奈何国库空虚,囊中羞涩?无钱可赚,何谈忠义!?
至于清虏....管他钱财是否劫掠自大明疆土,只要黄白之物在手,便是交易不错的“好主顾”……
现在的崇祯自然是知道这些商人的本性,他可没打算去和他们讲道理、用民族大义去打动这些晋商,而是打算釜底抽薪,让周遇吉率军赴晋,彻底解决山西的乱象。
此刻,东厂的探子们己经身在太原城中了。
——
太原,钟楼街。
“新鲜出炉的羊汤大饼唉!热乎的羊杂碎,管饱驱寒咧——”
“铛——铛——!刮脸,掏耳朵嘞!保您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北地来的上好皮货!貂皮、狐皮、羊羔皮,瞧一瞧看一看啦!”
各种腔调、高低起伏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食物的香气、皮货的膻味、人群的汗味,构成了太原城最繁华的钟楼街独有的喧嚣与活力。
小贩们脸上带着讨生活的热切,或守着摊位,或挑着担子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竭力兜售着自己的货物或手艺。
然而,在这看似寻常的喧嚣之下,几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街角巷尾、往来商贾,以及那些挂着显赫商号匾额的深宅大院。
大街上,一家茶叶铺子外吆喝拉客的伙计眼尖,瞅见一伙气度不凡的行人,忙堆起笑脸高声招呼。
“几位客官!上好的茶叶!香飘十里,醒神明目啊!您几位来二两尝尝鲜?”
为首那人闻言脚步一顿,侧头瞥了那吆喝的伙计一眼,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店铺上方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
他嘴角微扬,带着几分玩味开口道:“呵,你这伙计,口气倒是不小。飘香十里?怕不是欺我等是外乡人,信口开河吧?”
那伙计脸上笑容愈发殷切,连连摆手:
“哎哟,可不敢呐客官!您几位一看就是贵人,小的哪敢蒙您?您尽可在这太原城里打听打听,咱这铺子可是王家,王老爷旗下的产业!城里城外二十多家分号,童叟无欺,那口碑是顶顶响亮的!”
“哦?王家?”为首那人眉梢轻轻一挑,眼神与身旁两位同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
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哪个王家啊?听着倒是耳生。”
伙计一听,腰杆都挺首了几分,带着几分自豪介绍:“瞧您说的!咱山西地面上,谁不知道介休的王登库王老爷?那可是手眼通天、富甲一方的大商巨贾!”
“原来如此。”为首那人脸上笑意加深,透着一股了然于胸的意味。
他不再多问,手一挥,干脆利落道:“行!既是王老爷的买卖,想必错不了。那就劳烦伙计,给我们沏上一壶顶好的茶来!今日,我们兄弟三人就好好品鉴品鉴,看是否真当得起‘香飘十里’!”
“得嘞!您三位贵客里边雅座请!好茶这就来!”伙计喜笑颜开,麻利地躬身让路。
三人一踏进茶馆,一股清雅馥郁的茶香便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他们目光略一扫视,便择了张靠窗的方桌落座。小二手脚甚是麻利,肩上搭着白巾,脸上堆着笑,不多时便端来一只红泥小炉并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
炉上铜壶嘴儿正突突地冒着白气,茶博士手腕轻巧地一倾,滚烫的水线注入壶中,碧绿通透的茶汤登时氤氲起袅袅清香。
他将三只注满的茶盏稳稳当当地摆到三人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位客官,您慢用!” 那三人微微颔首,目光却己不动声色地将这茶肆的里外格局、往来人客,尽收眼底。
他们并未急于品饮,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喧闹的茶肆大堂。
很快,通往内堂的布帘一动,一个身着赭色绸面夹袄、留着两撇油亮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踱步出来,扫视着大堂,显然是在例行巡视。
此人必是这茶馆掌柜,三人交换眼神,才拿起茶碗开始品鉴。
三人中那位为首者,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吹散热气,啜饮一口,目光却投向窗外喧嚣的街景,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邻桌听见:
“啧,这太原城,果然繁华不减当年啊。只是……” 他顿了顿,将茶盏放下,指节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这繁华之下,不知能经得起几番风雨?”
他身旁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的同伴接口,声音带着一丝忧虑:
“李兄所言极是。听闻关外战事又起,鞑子铁骑来去如风,掠边甚急。朝廷连年用兵,粮饷耗费巨大,这负担,最终还不是落在了我等小民身上?你看这街市,看似热闹,细看之下,贩夫走卒脸上,可有几分真正的轻松?”
邻桌几位原本各自喝茶、低声交谈的本地茶客,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国事,尤其是关外战事,永远是牵动人心的敏感话题。
这时,第三位同伴,一位看起来稍显年轻的汉子,他嘴角噙着一丝不耐烦的冷笑,压低了声音,用带着几分江湖气的腔调低回道:
“扯甚干秧子!麻溜盘算走西口甩蔓儿是正经!”(瞎操什么闲心!赶紧想办法去关外把货出了才是正事!)
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人立刻做出一个压低声音的手势,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西周,发现并无异常后,又重新端起茶碗...
而这一切细微的波澜,都未逃过柜台阴影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八字胡掌柜指间捻着一枚油腻的算珠,面上波澜不惊,那看似随意扫视的眼风,却早己将堂中每一丝异动、每一句暗语,尽数刻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