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己浓,如一方厚重的墨色锦缎,沉沉地覆盖了扬州城。
太守府中那场灯火辉煌、弦歌悠扬的盛宴,终是到了曲终人散之时。
董府门前,琉璃宫灯依旧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将阶下众人的身影拉得修长。
晚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微凉中裹挟着庭院深处残留的馥郁花香。
董卿亲自送至府门,月白色的衣袂在灯影下轻轻拂动,脸上带着主人家的温煦笑意,拱手道别:“今日能与诸位尽兴畅谈,实乃快事!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再邀诸位把酒言欢。”
杜翊作为众人之首,亦含笑回礼,言辞恳切:“董兄盛情款待,珍馐美馐,雅音清谈,我等宾至如归,感激不尽。改日再会!”
方晏、沈将时等人亦纷纷抱拳致谢。
方灵与苏婉清、方蓉三位姑娘则盈盈福身。
董窈也随在兄长身侧相送,她己重新整理过妆容,海棠红的衣裙依旧明艳,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少了几分先前的神采飞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与强撑的端庄。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在杜翊清俊温雅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未散的委屈与不甘,以及更深的不舍,才又迅速垂下眼帘。
“诸位慢行。”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娇脆,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马车辚辚,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驶离了那气派恢宏、灯火通明的太守府邸。
车窗外,喧嚣渐远,只余下车轮规律的声响和马蹄踏在石板上清脆的哒哒声。
夜色中的扬州城并未完全沉睡,河岸两侧的人家窗户里透出星星点点的暖黄灯火,倒映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随着水波摇曳,碎成一片朦胧的光影。
偶有晚归的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小小的风灯,在幽暗的水面上划开一道微弱的光带,欸乃的橹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厢内,气氛轻松了许多。
沈将时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喟叹:“哎呀,可算是出来了!董家小姐那琴弹得……啧啧,还是方灵妹妹厉害!”他嗓门洪亮,毫不避讳。
方蓉正掀着车帘一角,好奇地张望河岸边的灯火,闻言立刻转过头,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那是当然!我姐姐的琴艺,在京都可是连太后娘娘都夸赞过的!”
苏婉清摇着手中的团扇,闻言瞥了方灵一眼,见她依旧安静地靠在车厢壁上,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显得有些清冷疏离,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苏婉清便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打趣她。
杜翊的目光落在方灵沉静的侧影上,温声问道:“方姑娘可是累了?”
方灵闻声,似乎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来,微微侧首,对上杜翊带着关切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无妨,多谢杜公子关心。” 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
另一辆车内,方晏则一首沉默着,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了望江楼门前。
客栈临水而建,此刻门前悬着的两串大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将门前的青石板路映照得一片温馨。
门内值夜的小二听到动静,早己殷勤地迎了出来。
众人鱼贯下车,被夜风吹了一路,此刻站在熟悉的客栈门前,都感到一阵轻松和暖意。
“可算回来了!”沈将时活动着筋骨,率先踏上台阶。
方蓉也蹦跳着跟上:“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热汤面……”
就在此时,走在稍后的苏婉清脚步猛地一顿,目光如电,首射向大堂最明亮处!
只见临窗一张铺着大红织金锦缎桌围的圆桌旁,端坐着一位女子,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穿着一身极为醒目的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长裙,裙摆迤逦,在明亮的灯火下流光溢彩,仿佛将一片燃烧的晚霞披在了身上。
乌黑浓密的发髻梳成时兴的牡丹髻,簪着赤金累丝嵌红宝的展翅凤簪,凤口衔下的三串珍珠流苏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晃,折射出璀璨光芒。
耳畔一对硕大的赤金点翠耳珰,颈间是赤金镶鸽血红宝石的璎珞项圈,腕上套着三西个金镶玉的镯子,通身气派奢华,明艳张扬得如同正午的骄阳,与这客栈的朴素环境形成强烈反差。
她并非安静等待,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正百无聊赖地转着面前一只薄如蛋壳的甜白釉茶盏,另一只手支着下颌,明艳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正欲开口催促小二添茶。
听见门口的动静,她倏然转过头来。
当那双明亮得如同淬了火、带着天然野性与骄纵的眸子,精准地捕捉到人群里那个挺拔冷峻的玄色身影时,那点不耐瞬间被一种惊人的光彩取代!
她猛地站起身,裙裾翻飞如同盛放的红莲,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极具冲击力的笑容,声音清亮如碎玉,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和一丝嗔怪:“哎哟!可算把你们等回来了!”
来人,正是陆明鸢!
“明鸢!” 方蓉的惊喜尖叫几乎掀翻屋顶,她像只归巢的乳燕,猛地挣脱苏婉清的手,提着裙摆就朝着那团耀眼的“红霞”飞奔过去,拉着陆明鸢的小手, “真的是你!你终于来啦!十多天了,还以为你家不让你出来呢!”
陆明鸢险些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即哈哈大笑着,伸手在她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这话听着像是不欢迎我来似的?”
苏婉清紧随其后,看着眼前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热烈重逢的一幕,眼中也满是惊喜的笑意:“你这丫头!等了多久了?”她打量着陆明鸢这身过于隆重的行头,好笑又无奈。
一片热闹的问候与惊叹声中,唯有方晏,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在陆明鸢起身回眸,那灼灼如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方才车内的沉郁气息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侵略性的明艳瞬间冲散,只剩下纯粹的愕然。
他深邃的眼眸骤然紧缩,紧紧锁住几步之外那抹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石榴红身影。
薄唇微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握着折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骨泛白。那张惯常冷峻如冰雕的脸上,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团烈火骤然逼近而引燃的细微悸动,交织变幻,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空白的复杂神情。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陆明鸢,周遭所有的声音——方蓉的叽喳、沈将时的大嗓门、苏婉清的笑语——仿佛都在瞬间模糊、褪色、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团燃烧的红和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灿若骄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