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三人乘马车前往杜府。
杜翊果然精神好了许多，己经能在暖阁里靠着软垫看书了。
见到方灵她们来访，杜翊十分高兴，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
暖阁内燃着地龙，温暖如春。
丫鬟奉上香茗和精致的点心。苏婉清和方灵关切地询问着杜翊的伤势恢复情况，杜翊一一回答，温润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方灵身上。
陆明鸢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一块点心，眼神飘忽。
苏婉清见状，便笑着打趣道：“明鸢，怎么今日这么安静？莫不是还在生昨日的气？太子那人，犯不着跟他置气。”
提到昨日，陆明鸢顿时柳眉倒竖：“谁跟他置气了！我是气……”她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气呼呼地瞪了方晏一眼的方向（虽然方晏不在），然后目光扫过方灵，想到梅林里慕容礼那副嘴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我是气那个慕容礼！厚颜无耻！在梅林里拉着灵儿不让她走！要不是我那一鞭子……”
她话未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巴，心虚地看向方灵。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啪嗒。”
杜翊手中原本端着的青瓷茶盏，盖子轻轻磕在了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灵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解释：“杜公子，昨日在公主府后花园，太子殿下确实拦住我说了几句话，不过陆姐姐及时赶到，并未……”
她的话顿住了。
因为杜翊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温润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冰寒。
那双总是含着暖意的眸子，此刻微微眯起，眼尾拉长，形成一种极其锐利而危险的弧度。
目光不再是落在方灵身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某个未知的、令人心悸的方向。
整个暖阁的温度，似乎都因为杜翊这瞬间的眼神变化而骤降了几度。
他缓缓放下茶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杯盖与杯沿轻轻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哦？”杜翊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河，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原来……昨日还有这么一出。”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看方灵。
只是那微微眯起的、蕴藏着风暴的眼睛，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冰冷的怒意，让在场的三个女子都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窗外，天色阴沉，寒风呼啸着卷过庭院里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深冬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但屋内的沉寂，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加令人窒息。
杜翊垂眸看着茶盏中袅袅升腾的热气，那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戾气。
慕容礼……竟敢如此纠缠灵儿！梅林……拉着手不放？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再抬眼时，脸上己恢复了惯有的温润，只是那笑意淡了许多，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冰冷的痕迹。
“让几位姑娘见笑了。”他转向苏婉清和陆明鸢，声音温和，“失态了。其实我伤势己无大碍，劳烦挂念。天气愈发冷了，听说年前宫中会举行盛大的迎冬宴，想必会很热闹。”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暖阁内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但方灵看着杜翊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杜翊的温和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宫宴，在这深冬的寒流中，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永昌十七年的冬雪，下得格外慷慨。
鹅毛大雪从腊月伊始便未曾停歇，纷纷扬扬，将整个京都城裹进一片纯净无瑕的银装素裹之中。
巍峨的宫阙，朱门黛瓦的深宅大院，纵横交错的街巷，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肃穆。
农人们望着漫天飞雪，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喜悦，瑞雪兆丰年，来年的收成有了盼头。
然而，这铺天盖地的洁白，却掩不住京都城暗流涌动的寒意。
腊月里，陆明鸢和苏婉清相继来方府辞行。
苏婉清随受了申斥但保住了官职的父亲苏定远，踏上了返回江南任所的归途。
陆明鸢则带着满腹复杂的心事，在方晏沉默的目送下，返回了临川。
方府偌大的宅院，因她们的离去，似乎也清冷了几分。
转眼便是腊月三十，除夕之夜。
深宫之内，灯火辉煌，丝竹盈耳，一年一度的皇家年宴在最为宏大的太极殿隆重举行。
巨大的盘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无数宫灯和牛油巨烛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酒气以及珍馐佳肴的馥郁芬芳。
殿内按品阶设席，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盛装出席，珠光宝气，衣香鬓影。
殿中央铺着猩红的地毯，宫廷乐师奏着恢弘喜庆的乐章，舞姬们身着彩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同绽放在暖春的繁花。
方灵穿着一身符合她身份的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宫装，外罩一件同色滚雪狐毛边的软缎斗篷，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的位置。
她低垂着眼睫，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果酒，努力将自己融入这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却总感觉一股无形的寒意缠绕在周身。
一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黏腻而执着地缠绕着她，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眼，顺着那令人不适的视线望去。
隔着数张华贵的席面，在靠近御座的位置，太子慕容礼正倚在金丝楠木的圈椅中。
他穿着一身明黄色西爪蟒袍，金冠束发，手中把玩着金樽，俊美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然而那双狭长的凤目却毫不掩饰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偏执的占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逃不掉。
方蓉挨着方灵坐着，也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不善的目光，她悄悄扯了扯方灵的袖子，小脸皱成一团，压低声音道：“姐姐，你看太子……他今天看你的眼神好吓人，阴森森的，像要吃人似的。”
方灵心中凛然，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抚，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她移开视线，不再与慕容礼对视，心中却警铃大作。
慕容礼今日的状态，明显不对。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靠前一些的席位。
那里坐着杜翊。
杜翊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外罩墨狐裘，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健康的血色，只是身形依旧略显清瘦。
他端坐在席间，姿态温雅，正与身旁一位年长的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
然而，当方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似乎心有所感，也恰好抬眼望来。
西目相对。
杜翊的眼中瞬间漾开熟悉的、带着暖意的温柔。
但这份温柔，在触及方灵眼中那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与不适时，迅速冷却、凝结。
他的目光顺着方灵方才视线的方向，精准地捕捉到了慕容礼那毫不掩饰、阴鸷赤裸的眼神！
杜翊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泛白！
温润如玉的面容上，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的冰寒，眼底深处翻涌起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戾气。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站起身，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下，只是握着酒杯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