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满囤家的土炕上，鲤鱼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混着葱姜的香气弥漫在低矮的土坯房里。
程志远盘腿坐在炕沿，笔记本摊在膝盖上，钢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五三年那场大水..."赵满囤呷了一口地瓜烧，枯枝般的手指在炕桌上画了个大圈，"淹了十八个村，我爹就是那时候没的。"
老人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疤痕，"这根肋骨是抢险时被房梁砸断的，乡里奖了我张奖状，屁用没有！"
马晓雯正在给老人测血压，闻言手抖了一下，水银柱猛地跳高。
"赵爷爷，您别激动..."
她轻声劝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程志远。
他眉头紧锁的样子让她心里发紧——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真的能听懂黄河边这些血泪故事吗？
"后来呢？"程志远往前倾了倾身子，钢笔悬在纸上。
"后来？"
赵满囤冷笑一声，"八二年包产到户，滩区地薄，没人要。九零年县里说要搞旅游，来了几个干部，坐着吉普车转了一圈，说'风景不错'，拍屁股走了！"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马晓雯连忙拍着他的背，朝程志远使了个眼色。
程志远会意，起身掀开锅盖："鱼好了，咱们边吃边聊？"
鱼汤熬得奶白，上面飘着翠绿的香菜。
马晓雯从医药箱里掏出三个铝制饭盒，变戏法似的又拿出几个馒头："就知道你们没准备餐具。"
赵满囤盯着饭盒看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马丫头，你比你爹强。那老马当兵出身，就知道硬来。"
他转头对程志远说，"你小子有福气。"
程志远正舀汤的手一抖，鱼汤洒在笔记本上。
马晓雯耳根通红，假装低头摆弄听诊器，心跳却快得像揣了只兔子。
她想起上周帮程志远整理资料到深夜，他伏案工作的侧脸在煤油灯下棱角分明；想起他每次下乡回来，帆布包里总会装着老乡塞的土特产；想起他听老人们讲滩区往事时，眼中闪烁的执着光芒...
"其实滩区有好东西。"赵满囤啜着鱼汤，突然说，"知道为啥这鱼鲜吗？黄河水浑，但水草肥。我们这的羊，吃的是滩上的野葱野蒜野草，肉能不香？"
程志远眼睛一亮："赵支书，您觉得要是把这些特产卖到城里..."
"卖？"老人嗤笑一声，"前年马三爷儿子拉了一车鱼去郑州，路上就臭了一半！剩下的，人家嫌土腥味重，压价压得血本无归！"
屋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一个满脸皱纹的妇女闯进来，怀里抱着个脸色发青的孩子："马大夫！快看看我家狗娃！"
马晓雯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她快速检查孩子瞳孔，取出听诊器："高烧，可能是急性肺炎。得马上送卫生院！"
程志远二话不说蹲下身："我来背！"
"不行，滩区路远...交通车早过点了..."
马晓雯咬着嘴唇，突然眼睛一亮，"赵爷爷，您家驴车能借吗？"
十分钟后，程志远赶着吱呀作响的驴车，马晓雯和那妇女抱着孩子坐在车斗里。
烈日当空，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护士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孩子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脸烧得通红。
"再坚持会儿！"程志远回头喊，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
驴车碾过坑洼的土路，颠得马晓雯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但她紧紧搂着孩子，像护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恍惚间，她看见程志远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衬衫紧贴在结实的肩胛骨上，随着呼吸起伏。
一种陌生的情愫突然涌上心头——这个城里来的书生，什么时候学会了赶驴车？
什么时候晒黑了脸庞？
什么时候...走进了她的心里？
卫生院红砖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程志远跳下车，火速接过孩子一把抱起来就往里冲："医生！急诊！"
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值班医生接过孩子，马晓雯熟练地准备输液器具。
程志远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平日里活泼爱笑的姑娘瞬间变成干练的医者，白大褂下的身影单薄却坚定。
"没事了。"忙完一切，马晓雯瘫坐在走廊长椅上，朝程志远虚弱地笑笑，"你怎么还在这儿？"
程志远递过一杯水："等你。"
简单的两个字，让马晓雯鼻子一酸。
她低头喝水，掩饰泛红的眼眶。
杯壁上，程志远的手指印还留着浅浅的痕迹。
回程己是夕阳西下。
驴车慢悠悠地走在黄河堤上，远处水面泛着橘红色的波光。
马晓雯脱了护士鞋，光脚悬在车沿晃悠。
"今天谢谢你。"她轻声说，"要是没有你..."
"应该的。"程志远望着远处的麦田，"其实我小时候也发过高烧，是我娘背着我跑了一夜，西十多里地..."
暮色中，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马晓雯突然很想伸手触碰那道阴影，却在抬手的瞬间改了主意，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程大哥，你为什么这么拼？"她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程志远苦笑，"向胡家低头？还是认命当个教书匠？"他甩了个响鞭，"我不甘心。滩区百姓不该这么苦。"
马晓雯怔住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黄土路上融为一体。
当晚，程志远在煤油灯下整理笔记时，发现本子里夹了张纸条："明早七点，我带你去见养羊能手张老倔。——晓雯"
字迹工整，角落里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程志远着纸条，突然想起景丽丽最后一次给他写信时，用的也是这种带香味的信纸。
但那个上海姑娘的字迹永远那么优雅克制，从不会画什么笑脸...
窗外，黄河的呜咽声隐约可闻。
程志远吹灭油灯，黑暗中，两个女孩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