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是凌晨五点到的。
程志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老赵举着手电筒，脸色凝重："快收拾，乡里要来检查工作。"
手电筒的光照在通知单上，红头文件盖着泥湾乡政府的公章，落款是乡里工作组王保国的签名——那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像刀锋般划破纸张。
"坝头村有两户需要走访，"老赵的声音发紧，"王主任亲自带队。"
程志远顿时清醒了。他来坝头一个月，早听说过王保国的名号——郑乡长的得力助手，外号"王认真"，据说他办事从不出错，也从不含糊。
管区院子里停着三辆公务车，车身上"基层服务"西个红漆大字在晨雾中格外醒目。
王保国站在车旁抽烟，藏蓝色中山装熨得一丝不苟，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党徽。
"这就是新来的大学生？"王保国吐出一口烟，锐利的目光在程志远身上扫了一遍，"基层条件艰苦，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说话时右脸颊有道疤在抽动，那是十年前工作时意外留下的。
程志远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个黑皮套，露出半截金属柄——是工作用品的把手。
车队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王保国坐在副驾驶，膝盖上摊开一本工作手册，红笔圈出的两个名字旁标注着"重点关注"。
"张翠花，家庭困难户。"王保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前两年孩子都生病了。"
程志远心里一紧。他听说过有些家庭生活困难，但亲眼见到记录还是第一次。
"王主任，"他忍不住问，"这些情况核实过了吗？"
王保国头也不抬："乡里有详细档案。"
车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
程志远看向窗外，发现车子正经过一片荒地，几个简易的木牌歪斜地插在土里。
张翠花家是栋低矮的土坯房，院墙上的宣传画己经褪色，但"建设新农村"西个大字依然醒目。
王保国推开院门。院里正在喂鸡的妇女吓得打翻了簸箕，玉米粒撒了一地。
"领...领导..."张翠花神色慌张地往后退。
王保国从公文包抽出一张纸："根据工作安排，需要你配合调查。"
他说话时两个工作人员己经上前了解情况。张翠花突然情绪激动，额头磕在石板上："我们家真的尽力了啊！"
程志远看见她额头渗出血丝，染红了青石板缝里的苔藓。
"扶她起来！"王保国提高声音。
工作人员上前搀扶。程志远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突然注意到屋角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抱着破布娃娃发抖。
"那是她家孩子，"老赵低声说，"前两年确实生病了，但..."
"但什么但！"王保国突然转身，工作证在阳光下闪着光，"工作纪律都忘了？"
程志远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双手处理过无数基层事务。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压抑。
张翠花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
王保国在用对讲机汇报工作："郑乡长，情况了解了...是，按程序办...明白。"
挂掉电话，他突然看向程志远："大学生，接下来你要多学习。"
程志远喉咙发紧："我...我还需要适应..."
"这是工作要求！"王保国严肃地说，"你们马书记就是太理想化，才要去学习！"
车窗外闪过"服务群众"的标语，红漆在阳光下格外鲜艳。
县医院门口停着辆公务车。
穿白大褂的人接过材料时，程志远看见张翠花突然挣脱，往马路对面跑去！
"注意安全！"王保国喊道。
程志远下意识上前，妇女被绊了一下，摔在水泥地上。
"帮...帮帮我们..."张翠花抓住程志远的裤脚，五个指印留在米色布料上。
王保国走过来："早配合工作不就没事了？"
办公室外的长椅上，程志远盯着自己裤脚的污渍发呆。老赵递来一杯水，他哆嗦着接了几次才拿稳。
"基层工作不容易。"老赵叹气，"去年王主任处理一起纠纷，还被误伤了。"
走廊尽头传来说话声。程志远突然冲进洗手间，胃里翻江倒海。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
他掬水洗脸时，发现眼角。
回管区的路上，王保国在车里做工作总结。
"明天去第二家，据说是住在偏屋里。"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学生，你要多锻炼。"
程志远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他突然想起同事说过的话——王保国的小舅子在县里开了家便民服务站。
车停在乡政府门口时，王保国突然对他说："郑乡长让我转告——马书记还有半个月才回来，这段时间你要好好表现。"
那晚程志远在管区院子的水井边搓洗裤子，污渍却怎么也洗不掉。月光下，五个指印若隐若现。
他摸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半年前他还在为个人问题烦恼，现在却亲眼看到基层工作的复杂性。
笔记本摊在膝头，最新一页写着：
"基层工作需要智慧与担当。"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