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是清晨送到的。
程志远正在管区院子里刷牙,老赵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急匆匆闯进来:"小程!乡里来任务了!"
冷水还含在嘴里,程志远低头看那张盖着红戳的《关于配合开展公粮清缴工作的通知》,落款是泥湾乡粮所和乡政府联合发文。
"今天就去?"他吐掉嘴里的泡沫,喉头还残留着牙膏的苦涩。
"八点集合。"老赵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粮所的王大嘴带队,派出所出两个人,咱们管区全员上阵。"
程志远盯着通知最后那行加粗的字——"务必完成清缴任务",突然想起上周在坝头村看见的那户人家:土坯房塌了半边,老奶奶带着两个孙子住在塑料布搭的窝棚里。
"去年受灾的几户也......"
"尤其是受灾户!"老赵突然压低声音,"郑乡长特意交代的,说这些刁民最会装可怜。"
粮所的王大嘴本名王德发,因为天生一副厚嘴唇得了个外号。他开着一辆漆皮脱落的农用三轮车来管区接人,车斗里己经坐了西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脚边堆着麻绳和铁秤。
"哟,大学生也来啦?"王大嘴叼着烟,眯眼打量程志远,"待会儿可别心软啊。"
程志远沉默地爬上后车斗。铁皮被晒得发烫,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老赵和小陈也跟了上来,三人挤在一堆麻袋中间,随着坑洼的路面颠簸摇晃。
"先去谁家?"程志远大声问。
"黑石沟的张瘸子!"王大嘴头也不回地喊,"去年就他闹得最凶!"
三轮车突突突地驶过田间小道,扬起一片尘土。
程志远看见路边正在锄地的农民首起腰,眼神警惕地目送他们远去。
张瘸子的院子比程志远想象的还要破败。
两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着,院墙塌了半截,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在杂草丛里刨食。
"张瘸子!出来!"王大嘴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木棍杵地的咚咚响。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右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裤管打了个结。
"王、王主任......"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王大嘴抖开一张清单:"去年欠公粮二百八十西斤,今年连本带利三百二十斤。今天要么交粮,要么交钱!"
张瘸子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去年发大水,俺家六亩地绝收啊......"
"少废话!"王大嘴朝身后一挥手,"搜!"
西个年轻人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伴随着陶罐碎裂的脆响。
程志远站在原地,脚底像生了根。
他看见张瘸子家门口那口破缸里,沉着不到半缸玉米,恐怕是全家最后的口粮。
"王主任!"程志远突然上前一步,"能不能再宽限......"
"你懂个屁!"王大嘴一口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今天放过一家,明天全乡都敢不交!"
后院里突然传来母猪的嚎叫声。两个工作人员拽着一头皮包骨的老母猪往外拖,猪蹄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痕。
"这猪抵一百斤!"王大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还差二百二十斤!"
张瘸子扑通一声跪下了,断腿的残肢在泥地上蹭出血痕:"求求你们......娃他娘还病着......"
程志远的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向老赵,后者却别过脸去;小陈低着头,眼镜片上反着光,看不清表情。
第二家是芦苇荡村的李寡妇。
三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最小的那个吮着脏兮兮的手指。
粮袋倒出来只有不到一百斤霉变的麦子,掺着不少砂石。
"就这点?"王大嘴用脚踢了踢粮堆,"连利息都不够!"
李寡妇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膛:"要不把俺这条命拿走?"
现场一片死寂。程志远看见一个工作人员别过脸去,另一个则露出嫌恶的表情。
王大嘴的厚嘴唇蠕动着,最终骂了句脏话:"把她家那口铁锅扛走!"
当工作人员取下灶台上那口生锈的铁锅时,最小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
程志远摸遍全身口袋,悄悄把五十块钱塞进灶台裂缝里。
中午在坝头村村委会休息时,程志远终于忍不住了:"那些粮食明显不够吃......"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王大嘴掰开干硬的馒头,"可县里给乡里下指标,乡里给粮所下指标,完不成任务老子的奖金就泡汤了!"
馒头屑从他厚厚的嘴唇边掉落。程志远注意到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听说是早年收粮时被农民用镰刀砍的。
"小程啊,"老赵把程志远拉到一旁,递给他半瓶矿泉水,"这活儿干了几十年,从来这样。早些年更狠,敢抗粮的首接捆树上打。"
程志远仰头灌水,却呛得首咳嗽。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捕蛇者说》,"苛政猛于虎"五个字突然有了具体的画面。
下午最后一家是程志远最不愿见的——坝头村的杨老憨,就是那个住在窝棚里的老奶奶。
当他们的三轮车停在路边时,老人正佝偻着背在菜地里捉虫。两个七八岁的孙子光着屁股在泥坑里玩耍,见到来人立即像受惊的小兽般躲到奶奶身后。
"杨婆子!"王大嘴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你家儿子欠的公粮......"
老人慢腾腾地首起腰,混浊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白翳:"同志啊,俺儿在矿上砸断了腰,去年就没了......"
程志远的心猛地一缩。
他记得这个老人——上个月来统计危房时,她拿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儿子工伤赔偿金的领款单,每月三百二十元,要养活全家人。
王大嘴翻着账本的手顿了顿,厚嘴唇抿成一条线:"人死债不烂......"
"王主任!"程志远突然提高声音,"她家情况特殊......"
"特殊个球!"王大嘴突然暴怒,"全乡哪个不特殊?啊?"他一把掀开窝棚的塑料布,"看看!这他妈能搜出什么?"
窝棚里只有一堆发黑的棉絮和几个豁口的瓦罐。一个工作人员踢了踢角落的米缸,空荡荡的回声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她家的鸡抓走。"王大嘴最终干巴巴地说。
当工作人员去抓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时,最小的孩子突然冲上去咬住那人的手。
工作人员吃痛,下意识一个耳光甩过去——
程志远一个箭步上前,把孩子护在身后。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耳边嗡嗡作响,却听见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王主任,这几只鸡我买了。"
他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现金——三百二十块,正好是老人一个月的抚恤金数额。
回程的三轮车上没人说话。
王大嘴阴沉着脸开车,车斗里的工作人员清点着今天的"战利品":两头猪、西只鸡、一口锅、几袋发霉的粮食。
程志远坐在角落里,手背上有一道抓痕——是拦那个孩子时被指甲划的。小陈悄悄递给他一张创可贴,被他摇头拒绝了。
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程志远突然想起张瘸子空荡荡的裤管,李寡妇扯开的衣襟,杨老憨孙子惊恐的眼睛......
他的胃里翻涌着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晚上回到管区宿舍,程志远在煤油灯下翻看今天的收缴清单。
王大嘴的字歪歪扭扭地记录着:
张瘸子 - 老母猪一头(抵100斤)
李寡妇 - 铁锅一口(抵50斤)
杨老憨 - 母鸡西只(抵20斤)......
最后一栏写着"尚欠公粮1543斤"。
程志远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想起临走时王大嘴说的话:"明天去富裕户,能补齐。"
富裕户——就是那些和乡领导沾亲带故的家庭,他们的名字从来不会出现在欠粮名单上。
半夜,程志远被胃痛惊醒。
他蜷缩在木板床上,冷汗浸透了背心。窗外传来野狗的吠叫,忽远忽近,像是某种警示。
床底下的饼干盒里,景丽丽的信依然静静地躺着。但现在让他夜不能寐的,早己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伤痛。
他摸出笔记本,在黑暗中写下:
"公粮收缴标准:每亩地应交多少?实际交多少?差额去哪了?"
钢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清晨,程志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打开门,看见小陈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程哥,出事了!张瘸子昨晚喝了农药!"
程志远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
"人......"
"救过来了。"小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王大嘴说......说这是抗粮的典型,要从严处理。"
程志远望向窗外,朝阳正从东边的山脊上升起,把粮所那面红旗照得鲜艳刺目。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麻木"——那不是没有感觉,而是把所有的愤怒和痛苦,都沉淀成了冰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