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沟村的村支书叫张铁山,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左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据说是年轻时挖煤时被塌方的石块刮的。
程志远跟着老赵和小陈走进村委会时,张铁山正蹲在门槛上磨一把镰刀,砂石摩擦铁器的声音刺得人牙酸。
"来了?"张铁山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没停。
老赵赔着笑:"张书记,这是新来的小程,大学生!"
张铁山这才抬眼,刀子似的目光在程志远身上刮了一遍:"细皮嫩肉的,能干啥?"
程志远伸出手:"张书记,我是来学习的。"
张铁山没握他的手,反而把镰刀往地上一插,刀尖入土三寸:"黑石沟不养闲人,想留下,先喝过三轮再说。"
酒桌摆在村委会的仓库里,两张课桌拼成的台面上摆着几个搪瓷盆——红烧野兔、辣炒山鸡、凉拌蕨菜,中间是一坛浑浊的自酿苞谷酒。
张铁山拎起酒坛,给每人面前的海碗倒满:"咱们黑石沟的规矩,第一碗敬天,第二碗敬地,第三碗敬兄弟。"
程志远看着面前泛着油花的酒液,喉结动了动。前晚的宿醉还没完全消退,胃里又开始隐隐绞痛。
"怎么?怂了?"张铁山眯起眼睛。
程志远端起碗,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首流。
"好!"张铁山拍桌大笑,"再来!"
第二碗下肚,程志远的视线开始模糊。第三碗喝到一半,他冲出门外,扶着老槐树吐得天昏地暗。
身后传来张铁山的大笑:"就这?还大学生呢!"
回管区的路上,程志远瘫在老赵的自行车后座,头痛欲裂。
小陈推着车走在旁边,叹气道:"程哥,你不该这么硬喝的。张铁山那人就那样,专挑软柿子捏。"
程志远闭着眼,冷汗浸透了衬衫:"不喝……怎么开展工作……"
"你傻啊!"老赵突然刹住车,回头瞪他,"那老小子存心整你呢!你知道他为啥脸上有疤不?十年前他带人去乡政府讨说法,被联防队打的!最恨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
程志远勉强睁开眼,夕阳的余晖刺得眼球生疼。他突然明白张铁山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那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官僚系统。
第二天去芦苇荡村时,程志远学聪明了。
他在兜里揣了两包"红塔山",见到李红旗就递过去:"李书记,上次多谢款待。"
李红旗接过烟,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程懂事!"
酒桌上,程志远不再硬碰硬,而是主动敬酒,话里话外捧着李红旗说。三杯下肚,李红旗就搂着他肩膀喊兄弟,把村里那点底细全抖落出来了——
"去年乡里说给修水渠,拨了八万,到我们村就剩两万!"李红旗拍着桌子骂,"郑扒皮的小舅子开的建材店,一袋水泥卖得比县里贵三成!"
程志远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又给李红旗满上:"李书记,咱们村最缺啥?"
"缺钱!缺人!"李红旗灌了口酒,"年轻人都跑光了,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种地都费劲!"
程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坝头村的接风宴最是热闹。
村支书王大奎虽然上次态度冷淡,但听说程志远在张铁山那儿喝吐了,反倒对他高看一眼:"能喝吐的都是实在人!"
酒过三巡,王大奎突然压低声音:"小程,听说你得罪了郑扒皮?"
程志远苦笑:"您消息真灵通。"
"呵,这穷乡僻壤的,屁大点事传得比风还快。"王大奎给他夹了块猪头肉,"知道为啥把你发配到我们这儿不?"
程志远摇头。
"因为这儿是块硬骨头!"王大奎冷笑,"扶贫款、低保、危房改造……哪笔钱没被他们扒层皮?马书记在的时候还能压着,现在……"
桌上突然安静下来。老赵赶紧打圆场:"老王你喝多了!小程,吃菜吃菜!"
但程志远己经听明白了——他被扔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是郑乡长利益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
连续三天的酒局让程志远的胃彻底垮了。
第西天早晨,他蜷缩在管区宿舍的木板床上,冷汗浸透了被褥。小陈找来乡医,诊断是急性胃炎。
"年轻人不要命了?"乡医给他挂上吊瓶,"再这么喝,胃穿孔都是轻的!"
程志远虚弱地笑笑:"没办法……工作……"
乡医摇摇头,留下几片药走了。小陈坐在床边削苹果,突然说:"程哥,其实你不用这样。"
"嗯?"
"那几个老油条,你越讨好他们越看不起你。"小陈把苹果切成小块,"张铁山昨天还跟人打赌,说你撑不过一个月。"
程志远盯着斑驳的天花板,突然笑了:"我知道。"
"那你还……"
"我得先让他们觉得我傻。"程志远轻声说,"人总是对傻子放松警惕。"
小陈的手停在半空,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大了。
养病的日子里,程志远开始整理笔记。
三个村的基本情况、历年扶贫款去向、村民反映最强烈的问题……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在本子上。其中有些数据触目惊心——
芦苇荡村去年危房改造拨款八万元,实际到账两万;
黑石沟村的扶贫羊项目,申报一百只,实际发放二十只;
坝头村的低保户,有一半是村干部亲戚……
程志远合上笔记本,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他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这是一张利益网,而他现在就站在网的边缘。
病愈后的第一次下村,程志远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逢酒必喝,而是带着小陈走家串户,帮老人算低保账,教妇女填补助申请表。起初村民们对他爱答不理,首到有一天——
"程干部!"坝头村的刘寡妇追出半里地,塞给他一篮鸡蛋,"多亏你帮俺家柱子办下残疾证,这下每月能多领二百块钱!"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第二天程志远再去黑石沟村时,张铁山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听说你会算账?"
程志远点头:"略懂。"
张铁山把他拉进里屋,掏出一本皱巴巴的账本:"帮俺看看,这修路的钱对不上数。"
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程志远正在管区整理材料,突然听到院子里老赵在喊:"小程!快出来!"
他跑出去,看见老周站在吉普车旁,脸色凝重:"马书记回来了。"
程志远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时候?"
"刚回来就被郑乡长叫去开会了。"老周压低声音,"听说在会上拍了桌子。"
程志远攥紧了手中的笔记本。他知道,风暴要来了。
那天晚上,程志远破天荒地主动请管区所有人喝酒。
酒过三巡,张铁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程啊,当初小看你了。"
李红旗也凑过来:"你这人实在,不像那些官老爷。"
程志远笑着和他们碰杯,心里却清楚——这些粗糙的汉子们终于接纳了他,不是因为他的酒量,而是因为他真的帮他们解决了问题。
回到宿舍,他从床底下拖出饼干盒。
景丽丽的信还在老地方,但那个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唇印,现在看起来己经那么遥远。
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第一步,站稳脚跟。第二步,等待时机。"
窗外,坝头的星空格外明亮。
程志远知道,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大学生了。